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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火


    明,你告訴我,去年這個時候的港口,那個和你道別的人,是誰?


    你真是健忘,你忘記了嗎?那年,我們一同漫步在海邊的長堤上,
我和你手牽著手,從日落時分沐浴在晚霞的餘暉之中,直到黑夜吞噬盡
我們彼此。海風吹撫著我們的臉,你的臉被陽光照的滿是金粉似的,我
從沒見過那麼美的人。自從那晚分別之後,你去了遙遠的地方,而我每
天都坐在那個長椅上等著你。我看著夕陽,海上的漁船,以及日復一日
,潮汐起落,從不間斷的海浪。你曾經在這個海邊對我說永遠不離開我。


    你還說,當戰爭發生的時候,這裡的海灘會被血染紅吧!你告訴過
我你的惡夢,你夢見一艘艦艇,上面刻著福爾摩沙四個字,而你在夢中
堅定的認為那是艘永遠不會沉沒的無敵戰艦。你說,你夢見他在海中開
始燃燒,你被你的朋友背叛,他拿起一塊大布,把船的名字遮起來,然
後點了一把火,整座船艦開始燃燒。


    「沒有什麼事情比信念被摧毀還要悲傷的了。」你說


    我想那個女人也許是我的幻影吧,我在遠處看著你,我不希望你離
開,我便幻想那是你背叛我結交的女友,我看見你們擁抱、親吻、依依
不捨的分別,當你走上船時,還回過頭對她揮手。我按耐不住心中的怒
火,我衝上前去,但那女人卻消失無蹤。我左顧右盼,想要找到她,可
是,我發現我獨自站在這空曠的港灣之中,沒有半個人。甚至沒有你,
沒有什麼船。


    之後再也沒有你的消息,報導說,你們的艦艇在外海被擊中沉沒了,
我一點也不相信。因為你並不在那艘船上。父母不斷的要求我搬去美國
與她們同住,我不答應。你還笑我:「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像你這種傻
瓜,會留在這裡。」你說謊,你明明就是比我還傻的傻瓜,才會放棄高
薪的職業跑去軍隊服役。當你四周的人都忙著阿諛奉承的向敵人輸誠時,
你怎麼還能不嘆一聲氣不搖一個頭的繼續效忠呢?


    「我的父母,都是白色恐怖的犧牲者。」剛和你認識時,和你到你
成長的孤兒院時,你在回程的路上對我說,你的眼神既空洞又堅定,我
從此愛上了你。你那被剝奪一切的空洞,以及憎恨到了極點之後,堅如
磐石的信念。孤兒院客廳的書架上有一張大合照,你站在人群的邊邊,
沒有一絲笑容,你頂著小平頭,看起來有些凶狠,看起來很孤獨。


    我哭了。就像90年我們一同靜坐在中正紀念堂時,你頭綁著布條,
拿著麥克風發表演講時一樣。你沒發現你正在流淚嗎?你說你唸的中國
歷史比他們都還要清楚,你說你國際法比他們每個人都要專家;你如此
狂妄......你說你五歲以前唯一的記憶是你那醫生父母在凌晨兩點被急
促的敲門聲和惡狠的催促聲吵醒,他們臨走前對你說:「阿明啊!明天
爸媽不在,要自己照顧自己啊!」其餘都是一片空白。一 片 空 白 。

  一  片  空  白  。

    但我仍然只希望你好好的,可以跟我一起到美國定居下來。我等待
著你對這一切失望的一天。你會因為台灣人如此是非不分而感到失望,
你會認為把利益掛在臉上還大聲嚷嚷的政客仍能靠著固定樁腳以及黨派
奧援而獲得固定選票而當選感到失望。而那時大家一起喊著的席次減半
國會改革制定新憲獨立建國,過了五六年無聲無息的跳票讓你感覺背叛
。似乎只有早些年人民自救宣言和台灣人四百年史被查禁的時代才那麼
的令人感動,彭李史黃施許呂那些人都過去了,再也不是那個雙手插在
口袋裡瀟灑面對法官的施的背影,幾個名字刻在綠島的紀念碑上就以為
塵埃落定;包括那幾個引用對岸陌生人隻身檔在坦克車前影像慷慨激昂
向你訴說著可貴的民主價值的人,現在大家都攪和在議會裡打迷糊帳,
我希望你已經厭倦。


    你沒有,你是如此浪漫天真的人,就像島嶼四百年來漳泉原住民械
鬥史般既混亂卻又靈活多變。像這個亞熱帶島嶼的颱風一樣,狂風暴雨
之後仍能鄉愿的對明天充滿期望。你經常有過分的期待以及嚴重的失望,
而你一次又一次的回復浪漫天真的你。你說,這個島嶼直到國民黨的軍
隊把一切都壓制下來之後,大家才團結了起來,你甚至掛帶著一點邪惡
的微笑說:「因此暗地裡我們應該塑造共同的大敵人,來促使島嶼的團
結。」你像歷史上刻意挑動戰爭的人般,玩著挑動國族神經的火。「當
然那只是玩笑」你收起笑容正色道。那一瞬間我發現了你其實很累了。


  我們是否只能永遠期待著那一天呢?你離去時,並不會使我有一切
都將結束的預感。2000年那晚我們沿著民生東路按著機車喇叭大聲慶祝
陳當選的時刻,我們是否就有著一切都將結束的歡娛呢?


  我想,我的內心抗拒著你唐吉珂德的夢想再次面臨考驗的痛苦,因
此想像你背叛了我。那晚,你是在深夜啟程的,沒人知道你們何時離去,
也沒人知道你們何時死亡的。自從在長堤上我們分別之後就再也沒見面
了。我做過一個惡夢,夢見夕陽的海灘上有三個東西,一個是你的頭顱,
一個是有著台灣圖案的國旗,另一個則是你夢中不沉船艦的殘骸鐵片,
上面刻著福爾摩沙四個字。


  他們找不到你的任何親人,因此只能把你的遺物交給了我,我在海
攤上將他們焚燒,深夜裡,那團火並沒有什麼亮光,整本你親手寫的島
嶼新憲燒成了一堆灰燼,隱約之間仍有零星的殘火,海風一吹,全都吹
進了東邊的太平洋。





--End--  Milstein    04/20/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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