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


    原本天氣預報說周五會有颱風過境,將會帶來豪雨,這使我開始擔憂,追
悼會在板橋,不知道確切的地點,可是,如果有雨,將會使場面比較雜亂。


    結果當天的天氣很好。


    那天並非假日,從新竹出發的人只有我和J君,其餘的人因為工作繁忙抽
不開身,委託了我將奠儀帶到。


    車子上了二高,沒有多久就到了。在台北的同學們來的比較多。我們短暫
的交談後就前往會場。到了那兒時,才知道那是在一高架道路的閘道出口的一
個小會場,我們到達的時間很準時,公祭剛剛開始,先是她的幾位過去的朋友
在致詞,場內,有幾個還穿著制服的小朋友,紅了眼框,想必是她任教的小學
的學生吧。


    在從新竹來台北的車上,我和J君談論此事,我們從阿清的自殺談起,那
大約是一年半前。前幾個月,在清死後一年的忌日時,他們去他的墳前上香掃
墓。在車上時,J君想和同學們討論關於清的自殺,但是他得到的回應令他有
些沮喪,他坦承的說,由於親近的程度不如其他和清熟稔的好友,對於他的死
,J君說,他的感覺其實不是很強烈。但是他仍然會想就這件事情去談論,關
於原因,關於他在生前是否釋放過的訊息,他的環境等等。我回答他說,因為
我們的同學們都是單純善良的,對於死亡,尤其是自殺,可能感到避諱,認為
那是某種禁忌,而以為讓事情過去了就算了。我非常確定的是他們對於阿清的
死是感到非常遺憾的,只是他們不像你我,願意正面的去談論他的自殺,即使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年。


    對我而言,我和J君的感覺類似,我的感覺一部份是來自於失去了清的悲
傷,但更大一部份是來自,我們與清之間,「其實是處在非常隔絕的狀態」這
個事實的被確立,我們有些天真,以為人都是如同表面上看到的那樣,私底下
不會有太嚴重的憂鬱,以為同學之間「就是這樣子的啊」,而其實忽略了某些
微小的細節,導致他獨自在痛苦的道路上,走的離我們越來越遠。可是當我們
反問:「我們真的忽略了他?我們如此殘酷嗎?」卻又發現,在我們日常的生
活裡,規律、平凡的渡過每一天的無趣生活,沒有什麼明顯的徵兆發生,沒有
什麼意外發生。


    但悲劇卻仍然發生,這意味著,我們每天的生活看似平常,卻無法停止某
些人-可能是我們週遭的朋友「持續的走向毀滅」,這樣的事實使我感到無奈
,甚至感到悲傷,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癱軟了心志,對於習以為常的表象的世
界,我感到有被尖刺穿透流出真相血水的痛。


    除去這些死亡引發的躁鬱之感,間接引發的悲痛使我難以承受。我即使和
死者不親密,但和他要好的朋友卻是我的好友,看到他們在靈堂上紅了眼框卻
又強自忍住,我為他們的痛苦感到不忍。

 

    一年半後的現在,信的女友婷婷自殺了。

 

    我和婷婷不算熟,不過,大學同學們團體的出遊,我們共同參與過不少次。
其中一兩次,人數不多,只有五六人,互動的機會也比較多,而有些基本的認
識。在我的認識裡,她是和自殺沾不上邊的。


    又一次,突然的事件刺破了我自以為的表象,在我們平和無趣的生活裡,
從無能阻止悲傷事件的發生。


    看起來,信和平常似乎一樣,雖然大家清楚明白,他不可能不悲傷。


    因為大家都是很熟的朋友,見了面就開始聊了起來,信也和以前一樣的在
我們之間,或許聆聽或許插話或許講個冷笑話。


    公祭的時間不算久,我們完成儀式之後,回到座位上坐下。靈堂一側是婷
婷的父母長輩,另一側是她的四位姊姊。他們哭過,神色哀戚,一一的和祭拜
者鞠躬。公祭結束後,接著是讓想再追思的親友上去捻香,幾個似乎是婷婷的
好友便上去捻了香,並和靈堂兩旁的婷婷的父母姊姊鞠躬後退下。信和我們坐
在一起,他不明白這個儀式,和坐在前座的司儀詢問該如何進行。這很像他的
作風,總是會對於不了解的事情發問。


    他是個很單純的人,身高不算高,可能勉強170,話不多,可是當我們打
球時,或是出外爬山遊玩時,他很好動,他說他小時候就是這樣,經常到處跑
弄得全身髒兮兮。他和婷婷國中就認識,他們是美術班的同學。信對美術一直
都有興趣,這和他外在給人的感覺不大搭嘎。他的成績優異,可是因為興趣,
推薦甄試時去甄選物理所,如今還在清大物理所念博士,他的指導教授把他放
南港中研院做研究,因此他上了博士後就搬到台北居住。婷婷從竹師美術教育
系畢業後,到板橋的一間小學任職。他們貸款在板橋買了一棟公寓居住,婷婷
的一位姊姊和他們住在一起。


    我坐在一旁小心詢問關於婷的事情,信說,婷婷以前就有憂鬱症的問題,
但是直到工作後越來越嚴重。我點了點頭。


    記得上次,我們有六人,一同到J君女友位在竹南的家中吃火鍋。吃的好
飽,信是個大胃王,婷則很賢慧,當天的料理多數是由她打點,細心的將羊肉
爐調配的香溢滿室使人躁食如獸,碗盤淨空。隔天早上,我們一起去海邊,我
們走在海邊的長堤上聊天,那天的風很涼,陽光和煦,他們說,下次可以去他
們板橋的家吃大餐。那時距離現在有九個月,那時,絕對無法想到九個月後婷
婷死了。


    信走上前去,伸出手,在香爐裡捻了一小撮香,看著靈堂上婷婷的照片,
因為強自壓抑痛哭的心情,身軀不自覺的蜷曲了起來,駝著背想要將悲傷的心
吃掉似的,肩膀劇烈的顫抖著。一側的婷婷的姊姊們,被那悲愴所影響,看見
信用力蜷縮卻不停顫抖的肩膀,她們終於無法克制的開始流淚。對於好友如此
的悲痛,我為他感到心疼,我無法想像這樣的事情對他會有多劇烈的衝擊,即
使他說:「既然她作選擇了,我相信她在那個世界會過的很好,我為她祝福。
」我無法想像面對已經同居的愛人的屍體時,信的內心,那掉入冰窖的靈魂瞬
間冰凍,再被用鑿子一刀刀的敲碎剝離的痛楚。往後的人生,他會怎麼過?他
將要如何面對這個陰影而活?一位男士,不知道是哪位親人,走上前去將已經
快要崩潰的信攙扶下來。他坐回到座位上,頭壓的低低的,駝著背看著地上,
整張臉都糾成了一團,旁人拍拍他的肩膀,試圖安慰他。眼框泛紅的我們卻似
乎什麼都不能作。


    09/29/2006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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