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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犯-停格的悲劇


電影的開頭,是喝醉酒的吳大秀在警察局裡發酒瘋,他面對著鏡頭(面對著警
察)們失態的胡言亂語,一番折騰之後,他的朋友珠樺終於才來把他保了出去
。這一段戲裡,警察的臉孔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維繫著人類社會的司法在
鏡頭裡的缺席,預示了電影將被安放在一個與人類社會文明疏離的環境之中。
人類文明逐漸發展出的那些掩蓋了人類自我慾望的限制,如法律、道德、倫理
,導演在電影的起頭就將這些解放,當人性最原始的欲望的豋場時,才顯的焦
點集中。


原罪犯整部電影可說是一個悲劇故事的停格與再撥放中間的時空,停格在主角
的悲劇選擇之前,在他作出抉擇之後結束。體現的並不是面對教條的奮鬥與人
性昇華,而是在那個「選擇」之前,兩個人的路途。那條路是人性陰暗殘酷的
復仇之道。


(以下內容牽涉到電影劇情)


李素兒和李宇鎮兄妹倆人的父母,在電影裡是完全不存在的。因此李宇鎮的原
始情慾的對象自然的就落到姐姐李素兒的身上。不存在的父親正合乎邏輯的讓
李宇鎮弒父的壓抑無從出現,也就無從透過對弒父的壓抑以及學習父親的形象
而導入超我的意識。情慾的自由讓他與親姊的亂倫之愛沒有阻礙。


但是即使沒有父親來壓抑李宇鎮,社會上的壓力自然的也會加諸於他們之上。
就在李素兒用鏡子觀看著弟弟忘情的吸吮著她的乳房,以及自己慈母般的表情
之時,也突然的驚覺窗外窺視的目光。霎那間,代表著壓抑人性原始慾望的社
會之力也就加諸在姐弟倆身上了。這一幕的戲劇爆炸力實在筆墨難以形容。


然而吳大秀本身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姊弟關係,因此當他對好友珠樺講這件事
情之後,事情是以「李素兒是個蕩婦,隨便和人上床」這樣的謠言散佈出去的
。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李大秀講完之後自己也就忘記了。電影的後段,我們跟著
吳大秀追查自己被囚禁的線索時,吳大秀才知道,因為這個謠言,導致後來李
素兒自殺了。


李素兒為什麼自殺?李宇鎮又為什麼要報復吳大秀?


如果理解為李宇鎮是因為吳大秀無心的散佈出謠言,導致姊姊因人言可畏而自
殺,因此精心設計了這樁劇碼來報復吳大秀的話,那麼就和電影中,吳大秀追
尋自己被囚禁的理由所得到的答案一樣。


但是當吳大秀對李宇鎮說出這番情節時,並且表示「我贏了」之後,李宇鎮的
反應卻是不屑的啞然失笑,因此可以知道這並非真正的答案。這個答案也無法
解釋之後兩人的對話以及情節,更無法循此線索去理解後來的戲劇衝突,以及
李宇鎮在達到目的之後卻舉槍自盡的理由。


電影中,吳大秀詢問的理髮店老闆娘說了:「無聊!即使是天主教學校,她也
不會為了那種謠言而尋死。」當提及真正的理由時,卻只知跟她不知道名字的
男友有關。


男友是誰?


這個問題的追問竟然回到了珠樺上,高中時的珠樺怎麼說?


「大秀最清楚。」


因此謠言是從珠樺散佈出去的,珠樺也只是繪聲繪影的說李素兒是個蕩婦。而
這樣的理由似乎不夠解釋素兒的死。


必須以宇鎮的角度方能理解這齣悲劇。當素兒瞥見兩人的亂倫被別人看見之後
,原本兩人封閉的世界就產生了裂縫。「有人知道」這樣的事實便被確立。兩
人於是被迫對抗那份壓抑兩人亂倫衝動的力量。但是這份力量卻隨著大秀的轉
學而化為抽象。有弒父的衝動之後才有與之反作用的壓抑。這份衝動--壓抑
的過程是人類進入社會必須的過程。父親的形象在這個過程中從單純的血親演
化成禁忌的圖騰,以及社會的權威教條。人必須透過服從這個權威而逐漸進入
社會。而如今宇鎮和素兒倆人卻沒有對象,而只能繼續承受「有人知道」這件
事實帶給她們的巨大壓力。


謠言只是壓力的面貌之一,「素兒是蕩婦」把素兒和「背德不潔」做了聯結,
都可理解為那個未知的對象對於她的亂倫事實的另一種指責。而在這樣無法施
力無法反擊也無法針對父親去慢慢建構對社會教條的服從的適應的情況下,素
兒和宇鎮只能做出決定。這個抉擇便是兩個人類面對自己赤裸裸的慾望和社會
的衝突之後,基於自由意志所做的決定。素兒說:「我不後悔,記得我。」電
影對這段過程雖然沒有過多的著墨,但是這個決定既是對於人類慾望與社會教
條之衝突的反擊,其實是帶有悲劇精神的。


但是,這是李宇鎮的決定嗎?他的自由意志真是這樣認為的嗎?


顯然不是。


電影在開頭、中間、以及後段出現了三次一樣的鏡頭:

一、大秀緊拉著準備跳樓的陌生人的領帶,那位陌生人的身體,幾乎是騰空的
突出於高樓之外,他的生命緊繫於大秀的手上。

二、電影開始倒敘,直到大秀被囚禁十五年後脫逃之後,在頂樓上遇到的第一
個人,他正準備跳樓自殺。原來電影的開頭就是這裡。

三、電梯裡的宇鎮回到年少的自己,緊抓著素兒的手,她的身體懸空在水壩壩
體之外,僅靠著宇鎮而維持著不墜落。


大秀對想要尋死的陌生人說:「先聽聽我的故事。」當他說完了自己的經歷之
後,陌生人正要開始訴說自己的際遇時,大秀完全不理會而掉頭離去,於是那
位陌生人最後仍然選擇跳樓身亡。


不同的是,素兒是自己把手鬆脫,而墜落到水壩湖中溺死的,留下仍然不甘願
的宇鎮的,伸著雙手哭泣。此刻,宇鎮踏上了他的復仇之路。


「復仇」是表層的字眼,是動詞,但是隱藏在動詞之下,驅策整個事件的動機
核心不只如此單純,宇鎮的意圖是策劃了另一齣悲劇,一齣和他一樣的亂倫悲
劇。跟發生在他自己身上一樣的悲劇,他沒有辦法以自己的意志超脫其上,對
他而言,人性無法得到完滿,他沒有獲得洗滌,因此隱藏在復仇這個行為之下
的,其實是他希望藉由悲劇得到昇華的意圖。


當吳大秀自以為得到勝利,自以為明白了這整齣被加諸其上的殘酷是來自於他
的散佈謠言之後,宇鎮臉上的訕笑正是對於吳大秀的理解錯誤的取笑,之後類
似憤怒、悲傷的怪異表情也是同時對於其悲劇意圖不被理解的悲傷。


「你的謠言散佈開來,到後來,素兒也真的就相信自己懷了孕。」


「是你的謠言使她懷孕的」


宇鎮和素兒的悲劇裡,決定是兩人共同作的。對於素兒的死亡,宇鎮心理知道
這是基於意志所做的決定。這個決定也是為這個悲劇得到完滿的正確,可是令
一方面,宇鎮的意志還沒有到達自這個悲劇昇華的準備,理性意志渴望素兒的
死和那份出於慾望,希望素兒繼續留著的本能,兩者產生了衝突,這時,為了
轉移心理那「希望素兒死」的罪惡感,因此才會說出「是你的謠言使素兒懷孕
」這樣的話。


素兒的懷孕就是象徵著社會教條的「父親」所造成的。因為社會侵犯了兩人的
封閉世界,玷污了兩人純粹而原始的畸戀,使得兩人的愛戀因為外界教條逼迫
他們有了「必須壓抑」的壓力。這時,為了使兩人的欲望保持純淨,必須排除
外力的汙染,也就是那個肚子裡的種。因此,「死亡」成了兩人在這個悲劇裡
唯一的解答。


宇鎮的復仇是他抗衡外力而做的奮鬥的延伸。他要消滅那個致使兩人的欲望被
玷污的源頭,他的對象不單單只是無心散佈出謠言的吳大秀,而是吳大秀所象
徵的「父親」,或者說是整個人類文明。把整個文明也拖入他策劃的悲劇裡,
他要觀看,並且希望得到解答,希望得到昇華。


「問題不在於我為什麼要把你關起來,而在於我為什麼要把你放出來,而且要
關你十五年!」


是的,問題的關鍵在於宇鎮策劃的悲劇必須要等待十五年,足以使女孩成長為
女人,性徵足夠成熟而有誘惑力,以及使大秀認不出自己的親生女兒。這時,
宇鎮策動的悲劇才能實現。


令宇鎮意外的就是,雖然他利用催眠提供暗示讓兩人戀愛,但是效果卻通常有
一定的難度。可是大秀和美初的愛情火苗竄升的卻非常順利。因此竊喜於自己
策動的悲劇的順利。這裡似乎也宿命的體現了人類原始性格的悲劇性--對於
近親亂倫的慾望。如伊底帕斯王,在命運的轉輪裡,步向必然的悲劇。


最後,當悲劇如同宇鎮的預期發生時,電影的戲劇衝突性也達至最高,也是李
大秀完全瘋狂成為怪獸,全片最爆炸性殘酷的時刻。


大秀提供了解答嗎?


電影的迷人就在於我們跟隨著被他人無情操弄而步向悲劇的吳大秀的腳步的過
程。他體現的是在未知命運之下,一個偶然看見的秘密和講過即忘的八卦而導
致的悲慘,他面對這些強加其上的殘忍而一步步的追查復仇。用最直接的暴力
去衝撞這強加其上的命運。


而他卻走到宇鎮無法預知的結局。他捨棄自身的尊嚴,捨棄復仇,把自己的舌
頭割去,只為換得這個秘密盒子不要被他的女兒美度打開。電影到了此處可以
看到崔敏植飾演的吳大秀幾乎已經瘋了。


宇鎮的決定是保留這個秘密。


這個時刻,宇鎮策劃的悲劇結束了,而他自己的悲劇,那個停格在素兒掙脫雙
手掉到湖底的畫面又重新啟動。


他在加諸於大秀的悲劇之上,得到了他想要的昇華嗎?得到了他想要的完滿嗎
?沒有。作為主體的自己,終究要靠自己從悲劇中昇華。將自己轉成客體,欣
賞著他人的悲劇時,故事絕對不會照著自己的劇本走。當吳大秀和李宇鎮搖尾
乞憐時,他用手帕蓋著臉,在我看來是非常怪異的,像是在笑,卻又像是在哭




因為這個悲劇的最後,做決定的仍然不是大秀,而是宇鎮自己,大秀把自己的
舌頭割掉,而要宇鎮告訴他的手下,不要打開那個盒子。宇鎮最後仍然必須要
讓那個停格的悲劇繼續走下去。他舉槍指著大秀,卻扣不下板機,因為「只是
」殺死大秀,自始至終就不是宇鎮的目的。


於是電影直接讓宇鎮回到那個素兒墜落的地方,重現當時的場景:宇鎮拉著半
懸在空中搖搖欲墜的素兒的手。這時,宇鎮終於要再次面對自己的悲劇的決定
。片末,他進入電梯前對大秀說:「雖然我的姊姊和我都知道這一切,但我們
選擇相愛,你們也能嗎?」道出了他的悲劇的前半,他們面對道德的壓迫仍然
決定繼續解放自己原始的欲望。而進入了電梯之後,悲劇的下半無可避免的再
度浮現:「他們決定用死亡來反抗社會道德的壓迫,宇鎮同意嗎?」他預期從
大秀的悲劇裡,藉由大秀得到另一種答案,藉以洗滌自己的靈魂,但是大秀表
現的卻是即使犧牲自己也要服從社會的教條,絕不願意自己的女兒知道真相,
大秀沒有展現出抗衡社會的決心,在宇鎮看來,大秀也再次驗證了當初的「死
亡」是正確的決定,因為,人類只能在文明造成的悲劇之中做出抉擇,而終究
不能反擊整個文明,把整個文明拉回那個原始的情慾世界。


電影畫面呈現的是,今天的宇鎮終究還是放開了當年那個年少的素兒,他仍然
極度悲傷的承受了這個決定。而他也終究無法從他的悲劇裡昇華,於是停格的
悲劇再度運行之後,作出了抉擇的瞬間,跨越不過去的障礙瞬間就把宇鎮消滅
了。這時,畫面是宇鎮的手放開的素兒之後的特寫,這時他做了一個扣板機的
動作,當由這個動作直接切換回現實之後,宇鎮舉槍自盡。


電影內在的驅力開始於人性在悲劇裡昇華的抉擇停格,當重新啟動之時,悲劇
就結束了。電影感染力之強的原因在於,宇鎮確認了自己沒有從悲劇裡昇華的
意志之後,選擇自我毀滅的悲傷。


另一方面,吳大秀的最終抉擇是藉由催眠遺忘宇鎮的秘密,也遺忘自己和女兒
之間亂倫的事實。他並沒有做出超越的抉擇,此即是對於宇鎮問題的回答:他
無法知道一切卻繼續選擇相愛。一個被無故囚禁十五年,與社會徹底隔絕的吳
大秀,看起來是用復仇之火衝撞整個世界,最終的決定卻顯示了仍然無法超脫
於道德加諸之罪惡感。


「即使我像野獸一樣,難道我就沒有生存的權利?」


從悲劇中昇華本就不是唯一的答案。慾望和本能,本來就不是錯誤的。悲劇結
束,沒有人從當中得到靈魂的洗滌,導演也不想去讓他的主角結束在悲劇的典
型結局之中。我們可以發現,導演其實通過極其殘酷的悲劇的過程,在一片血
泊之中,讓人性原始的單純的情感,純粹潔淨的昇華。


電影的最後,已經遺忘這亂倫事實的大秀,被焦急而來的美度緊緊擁抱著,在
潔白之雪地中,愛,不論是出於原始亂倫慾望,或者是男女情愛,或者是父女
之愛,都是人類赤裸本心內最單純的欲望。


導演用這樣簡單的意念結束整部電影,舉重若輕,收放的簡潔而漂亮。於是,
電影,就在緊抱著大秀的美初吐出最後一句對白:「我愛你」之後,結束在綿
延不絕的雪景之中。



12/18/2006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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