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是痛苦的開始,痛苦是哲學的開始。


一種距離,無形的和旁人的與週遭的距離;一種不同,和別人的,尋常的不同,一旦這當中的差異被覺察到,就無法不去想這些之後的什麼。


一種像是虛假的「現在」感,一種陌生感,一種瞬間自世界抽離,一種疏離,不只是所見所聞所想,更是覺察到這個正在聽、正在看、正在想的「自己」。如果眼前存在著一個名之為「我」的人正在思考,那麼思考著這件事情的「我」又是什麼呢?


看著鏡子中的自己,越看便越容易產生陌生的怪異感,因為你看見一個「在看自己的人」,而這個人是「位於另一個位置的「我」,而我們依賴著理智告訴自己那是幻象,視覺感官卻源源不絕的送入眼前之人「在這裡」的訊息。理智傳達的訊號鈍化掉,而視覺仍然持續著。如果這樣的狀況持續不斷,沒有人會不想逃離那面鏡子中,看著自己的我的視線。這個恐懼或許來自,我們心裡懼怕著「我」可能只是一個幻象,那鏡子裡會隨著我的意志而動作的形體是虛幻的。或者,那個在那裡的既是我的形體,那觀看著他的這個我則在這裡,如果我們的形體是可以被完美複製的,像複製出來的鏡子裡的我一樣,那麼會不會,這個會隨著我們的意志而行動的身體,也是另一個擬真無比的幻覺呢?那麼,意識到這無以名狀之恐懼的「我」是在哪裡呢?「我」存在於「這裡」嗎?假設我不在這裡,我是不是其實正躺在充滿著液體的容器中,身上插滿著管線,被一個機器文明利用做為能量來源呢?


讓我們暫時停止形上的追尋,暫且停留在我的這個意識之產生吧。以這個玄妙奇異的意識為基準,世界上的人分成三類:第一類是完全沒有意識此事的人;第二類是意識到,卻停止繼續思索的人;第三類人是不但意識到,且繼續往下追尋,而陷入痛苦的人。


真正屬於第一類的「成人」,我相信很少,這樣的人是跟動物一樣的;而所有的孩童都是第一類,孩童跟動物回應週遭環境的本能的情感流露,是使人類快樂的因素之一,其快樂在於,脫離了僅靠本能動物性生活的人,永遠都嚮往著那「無法想像以及無法回朔」的單純。


第二類人佔了世界的大多數,大部分是無害的,但是當中有些則令人鄙夷,令人鄙夷之處很多,如:他們喜歡偽裝成智慧者,作為老師去解答他人的疑惑,請看看道貌岸然的大師,喜歡對人諄諄教誨吧。蘇格拉底說:「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一無所知。」喜歡用太多「什麼東西『是』什麼」之肯定句的人,不一定是智慧的,但都很可疑的。(請注意,我不是在批判有著普世關懷的人道主義者,我是在批判那些帶著優越意識自以為是來普渡眾生的偽君子);另外一些人,他們嘲弄那些因為思索而陷入痛苦的人,請看看那些對自殺者的淺薄批判,有幾個是真正了解他們之所以選擇自殺的?我不贊成自殺雖然有我的立論,但是我無權去譴責他們的「之所以」自殺,在我「不確切盡量的去了解」箇中緣由之前。在你不知道確切原因之前,有什麼權力去批判他人的選擇呢?只有自以為有智慧的人才會如此的,真正的哲學家不過是愛智慧而已。


第三類人是痛苦的,這個痛苦是悲劇意識的來源之一。這個痛苦使人成為哲學家。許多人因為這個痛苦而選擇自殺。


但是,這個痛苦的產生的同時,也代表著自己從懵懂走向深沉的思索,在痛苦的情緒之餘的空檔,也會意識到一件事情,就是這個痛苦的自己,在人類這個緩慢前行的團隊中,其實正走到了隊伍的前頭。


在人類這個龐大隊伍中,如果只看當中的局部,你會發現,有的人是埋著頭,看著前面的人的腳步而前進,這就是第一類人;大部分人則是頭抬高一些,看到了人類隊伍之外,是一片茫然的宇宙,慌忙恐懼之餘,趕緊又把頭低了下去,跟著別人的腳步;又或者他們頭抬的稍微比較高,在他們的視野內,發現除了眼前的不知名的腳步,還有許多人有各自的腳步,他看的到別人的背影,於是跟隨著其中一個看起來至少是有方向性的背影,卻仍是隊伍中盲目的走。當中有些人會回頭說:「我知道要往哪裡走!大家跟著我吧!」眾人覺得很高興,因為終於有人是知道的了,於是群起跟隨,但是仔細檢視這種人,他們一下子說東,一下子說西,根本沒有一貫的體系。這類人以及盲目跟隨的人,都是第二類人。這些知道路的人,有的還會取笑隊伍最前頭的人說:「你看那些痛苦的頂著強風前進,探索方向艱辛而前行的人真是蠢啊,我早就知道方向了呢!」其實,是這些勇敢的帶領著全人類前進的人,慢慢的尋找方向而前進,而把路給「走」出來的。這些躲藏在人群之中,被這些勇者們庇護著的庸才,察覺這條路走起來很平坦,便從過去他們一會兒東一會兒的論述中,挑出跟結果一致的,然後洋洋得意的炫燿自己的睿智!而跟隨的群眾也不明就以的對他膜拜。


痛苦的人是因為他們抬頭發現隊伍之外竟是一片空無,穴居的他們挺身坐起,發現眼前的一切竟只是壁上火影,他們即使勇敢的奮力前進,走出洞外,卻反而發現隊伍不知走向何處,又甚至是否有目的,因而感到荒謬,感到恐懼,感到痛苦。


但是,作為人類中取得鑰匙的人,他們應該不難明白,這些只能從自己的思考中得到,無法假手於他人的,這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嗎?荒謬的痛苦被意識到的同時,不也因為自己智慧的思考到此事而感到欣喜嗎?對於自己位於全人類的前端,不應該感到對自我的崇高尊嚴之肯定嗎?換句話說,自我意識是痛苦的開始,但是這個痛苦同時昭示的事實,也就是自己從人類這個群體中「進化」的事實,是應該感到尊貴的。


因此,自我意識是痛苦的開始,但同時卻也開啟了另一扇進入智慧與尊貴的門扉。痛苦是哲學家的開始,痛苦不是只有字面之義,尚有正面的意義於其中。

根據僅存的不可靠的記憶,我大約十歲,買了漫畫離開書店回家的路上,突然產生了異樣的感覺,懷疑起自己的現在是否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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