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消失好一陣子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那段時間我忙著新入學的事情。也許我是故意不去過問,只想趕緊逃離這個帶給我無盡痛苦的地方。這應該是第三還是第四次的循環,嗜賭的父親丟下一屁股的債給母親,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母親一開始總是拒不妥協,絕不幫父親還半毛錢,但到後來卻總禁不住父親的軟硬兼施,精神轟炸,而和他定下早已證明毫無可信度的承諾後,默默替他還債。「這次不一樣,他會改的」母親這麼說──就像諸多案例中的悲情妻子的說詞一樣。


我不一樣,我老早就不相信他,而且是很簡單、單純、無須什麼情感掙扎的事情。這是關乎「選擇」「決策」的問題。我在某些方面的決定上總給人過於乾脆冷酷,不像許多人總會參入記憶與情感而掙扎不已,或許正是由於一次次的背叛感所致,又或者只是天生DNA使然。孩童時期的我是個沉默的孩子。


我逃到新竹後,一切台北的事情就只剩下母親與姊姊在承受。我一直都被罪惡感壓著,這卻又不是理性的問題,我清楚的知道我只是情感上有此羈絆。有幾個時刻,我會突然的決定從這些罪惡感中超越,我要停止自己給自己的壓迫。但後來的日子,生活中不可避免的事件又不知不覺地,招回痛苦的幽靈,再度附身於我。到目前為止,我已有體認,這既是天生的基因,亦是後天的經驗所致,我的性格即使不是對這些,也必會有其他的事情,將我攫置於此地獄之中。因為我已無從選擇的覺醒成為有意識的人類。


有段時間債主常上門討債,按的門鈴大響,即使假裝不在,出門時仍會被堵到。這回沒有遇到凶神惡煞,但口氣也很不客氣。有回我們吵了起來,我說乾脆我分期還吧。如今想來,當時甫上大學,對世事無所知悉,全無盤算的我,作此承諾的動機只有憤怒。


但也不是第一次憤怒了,憤怒的決定要終止這一切,並不是這次才有的事情。過去的失敗並不在我,而是在母親的原諒,使得父親得以繼續他加諸這個家庭的痛苦輪迴。於是到後來,我甚至也恨起了母親,恨她的意志不堅韌,恨她的妥協,恨她無法終止這一切。時至現在,對母親的了解比過去更深,她的個性說明了過去這些經歷的原因。於是,就像我對父親的恨一樣,一切都可以因為了解而不去、也不能再去深究了。她不是我,至少不是現在的我,我有戰鬥的意識,要斬斷繼續折磨著我的困局-如過去的戀情,一旦確定了「超越底限」的事實,我瞬間切斷一切。爾後卻因為那被確立的事實而痛苦不已,左臂內側一條八針的疤痕,雖然數年過去而淡了,但永遠不會消失,提醒我在這堂課中學到的一切,我所學習到的是,確定了哪些是我的底限,以及不再太過冒險的投入。


我早就脫離了痛恨父親的時期,因為,我知道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比我母親還了解他,這讓我跟父親的相處比她還順暢。如果有人問我:「你還恨他嗎?」我會說,我對他的感覺是nothing。如果真要追問「你原諒他嗎?」,我會說,我怎麼可能原諒他?他數次對母親暴力相向甚至趕走、他嗜賭嗜酒浪擲無度、他讓我們負債累累,讓我們在市場付出的勞力,得到本該是小康的轉而窮困,債主上門逼債、攤位被潑灑油漆、半夜使我驚恐難眠,這樣的罪惡,怎麼可能輕易的被原諒呢?這還不提及他拋棄的另一個家庭的罪過。


在這些陰暗許久不曾提起的記憶之後,我能夠慶幸的是我的獨特。我知道我是個很特別的人,孤立於眾人之外,那並非不懂世事,而正是因為想的太多而選擇站在遠處。難以歸類,默默獨行於世界。我慶幸我的存在度過了考驗,我暸解我的出生並沒有造成誰的僵局,僵局永遠都是當事者自己造成的;被背叛的痛苦沒有毀滅了我,因為根源是我的躁鬱逼使對方的離去;一個個的疑惑在過去的時間被提出,我慶幸我僅有的一點點信念能夠度過那些疑問,或者說,這些考驗本身粹煉出我的信念。我慶幸自卑感沒能擊垮了我,因為哪怕是憑藉著忿恨,我證明了自己可以擊敗他人。偶爾在市場還是會遇見皺眉的人,我仍可以快樂地穿著髒污的工作服切剁著雞肉、清掃雞屎、雞腸,因為我知道以統計來看,很大的機率,這些人是在我之下的。一次次的考驗與反思,一次次的確定我的存在,這是我的第一件肯定之事,我想我活在一個龐大的體系之中,建購者是我自己,這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工程,是我對我的生命驕傲之處。那是許多人無法了解的,正如他們無法了解我之孤癖,以及我對孤僻之怡然自得。


12/10/2009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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