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高處,我們會感到懼怕;看到烈火,我們會閃避;惡犬進逼,我們退避三舍;看見喜歡的人,我們欣喜;遭遇到挫敗,我們沮喪;被人橫刀奪愛,我們憤怒。我們在動物身上看到的,也都會出現在我們人類自己身上,這是本能。是腦內的化學反應,由DNA設定好的密碼控制。但其中我們與動物不同在於某些突然的覺察,我們察覺到一種神祕的東西,隱藏在上述制約反應的自己的背後。我們用力的看著眼前的影像;我們細細傾聽周圍的聲響,感覺這些影像與聲音不真實了起來。也就是說,我們的感官──那個接受感官訊息的我──和「正感覺到不真實的這個我」之間產生了疏離

「我」「不是」這個正在耳聽目視的自己。
「我」是誰?
「我」「不在」這個接受了外界訊息的「這裡」。
「我」在哪裡?



人之自我意識就此開始,從此踏上難以回頭的道路。我認為一個人或早或晚,都會產生這樣的意識,因為一個人終究會面臨到死亡──不論是自己或是他人──。如果一個人毫無意識的就死亡,那他的存在是否為荒謬就很難定論。因此,就像The Matrix之中毫無覺察自己活在虛擬世界中的眾人一樣。


有自我意識的人,接著開始的必是他充滿困難的人生,因為他將跟隨著意識到這個世界的無秩序、荒謬、隨機,意識到人與人之間的非理性、混亂、混沌;眾多不可解的謎以及責難無可避免的加諸於他,使他挫敗、使他空虛、使他喪失生存的意義。


青春期的少年們往往覺察過往家庭的衝突與矛盾,叛逆的他們於是想要衝破這些,撕毀這些,但這些負面的細胞既是被DNA遺傳或是由於環境潛移默化而成為自己,少年們有破壞的衝動卻不知道該如何重建,這是他們學習理性的機會,青少年是最原始最有生命力卻也最不可掌握的物種。


他們覺察到合諧小康的家庭的表象之下其實是齷齪不堪,開始難以忍受他們的偽善;或是因為認為自己手足的差別待遇而有所怨懟;貧困的家庭也許因為物質的匱乏而讓精神生活的缺陷沒能顯現,但我們無權自以為是的可笑的說:「所以貧困比較好」這樣的蠢話。因為這無庸置疑是在羞辱他們。(誰說物質生活匱乏的痛苦低於精神生活的混亂?)每個叛逆的青少年都會找得到家庭的缺陷,不管這個家庭在他人眼中如何的和樂。對自己家庭太快樂太滿足而無話可說的青少年都很可疑,在我看來他顯露出自欺欺人的迂腐習性──多數的成人都習於這麼自我催眠。


初戀總是美好且單純的,少年們因為戀愛將所有的自己奉獻出去。彼此傾訴著自己過去的經歷,矛盾在他身上體現的衝突:父母的強勢干預,殷切期望,他不想做他們的棋子,但卻也清楚的明白他們對他的期待出於愛,也許那是自私的愛,而他自問:若要反抗,他又要怎麼說服別人,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比方說選填志願的時候。


然後他們陷入失戀的困境,不知道為什麼曾經兩情相悅的彼此最後卻必須分離?互相相愛的人不是就該長相廝守的嗎?他們淺薄幼稚的信念被事實摧毀,他們不得不追求可以解釋一切的說法。


戀愛是一切的縮影,人生的經歷在在都逼使我們自覺,自覺到自己與世界,這二元對立之間的巨大衝突,這個世界絕對不是自己以為的那樣,如果我們過去不知不覺的潛意識建構起某種世界的樣貌,那越益豐富的經驗都將輕易的摧毀他們。於是我們在自我與世界之間唯一確定的是:這個世界不會如我們想像的那樣運作著。你深愛的且愛著你的人,一樣會離開妳。彼此相愛的人,傷害的最深,愛你的人,說出的話往往最是羞辱。少年因為還不夠理性建立自己的信念,因而是可以輕易的被摧毀的。


任何的痛苦到了最後,也會不自覺的跳開自身觀看自己。我們內心必定是要逃離痛苦的,因而前述那個自我也可能在這裡覺醒,覺醒而脫離了正處在那痛苦中的自己,亦即「正感覺痛苦」的我和「觀看這個痛苦的我」的自己的疏離。所以,起因於物我之分的覺察最終又回到自己和「正在感覺的自己」之疏離的覺察。


青少年自我意識的覺醒而覺察衝突;人生經歷的不如意逼使人自覺;或者僅僅是天生使然的覺察自我與現象界的疏離;不管從什麼途徑,或不管是主動或被動,最終我們必然覺察到同一件事情,「我」與「物」之間的對立性,而緊接而來的,就是「我」與「感官之我」之間的分離,也就是,我們意識到有一個「我」的存在,這個我是獨立於「世界」的,這個世界包含了「感官著這個世界的『那個』我」。意識到我和現象界的分離,就是自我意識。


有的人可能很早就有這樣的自覺,有的人可能遲暮之年才覺察到人生的荒謬。有的老年人回顧過往,為了過去虛度的時光而涕淚縱橫。旁人說他其實做了很多豐功偉業,而他卻說那一切都是虛幻的而悲傷,更悲傷之處在於他既已自覺過往沒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無可避免的自覺到自己時日無多,因而悲愴難忍。老年人真的是因為身不由己毫無自覺,因而不認為他的豐功偉業有任何價值,也可能是因為死亡的力量過於巨大,而難以承受,故而無法勇敢的承認自己的意義。


有的人到壯年突然產生自覺,這個自覺問了這個問題:「我在做甚麼?」,唸書填志願念好學校,聽從長輩的建議,順從長輩的安排,他在青春期時沒能覺察到這份凌駕意志之上的枷鎖,直到木已成舟米已成飯,驀然回首一無所有,已經嫁了或娶了,孩子生了也養了。「他」與「已經過了這些人生的他」之間產生了疏離,且難以再整合回來。等而下之的人就開始自暴自棄,鎮日抱怨,甚至宣告不願為過往的自己負責任,對伴侶不忠,對孩子虐待,對父母遺棄。


許多中年人則是進入上述的尷尬中,既想面對自己卻又擔心過往的累積將會失去,進退兩難之下,時間悄悄的流逝了。


最好的時期是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剛剛離開少年的混沌,逐漸化解衝突,那個底層的自我和表象的自我開始整合成完滿的自我。


不管是中年、青壯年、甚至是老年,只要自我意識覺醒的那一刻,薛西弗斯的荒謬就會緊接而來,使老年人悲愴使青壯年茫然使中年人猶豫。接著他必須承認荒謬,然後作出選擇,這個選擇將使自己瞬間有如新生,不管人生剩下多少時間,那一刻之後的自己,都將是更完整更美好的自我。


讓我們檢視自己,我們是不是和多數人一樣,眼神渙散茫然軟弱頹廢?曾經充滿了衝突,而且也意識到那些起因於外界的衝突和自己的割裂,曾經用意志衝撞過,但是是否最後全面退縮屈服,從不畏虎的初生之犢變成了夾著尾巴的敗犬?


漸漸的我們沒有思考能力,沒有判斷能力。壓榨自己的老闆誇獎摸摸頭就樂不可支,背叛的戀人隨口幾句甜言蜜語就回歸懷抱。像動物一樣的活著,因為食物而高興,因為挨餓而沮喪,一切都是直接的反應,這些感官的我的背後,那個真正的自我,早已死亡消失。一切的生活都只是感官的反應而已。


也許這整篇文章只能濃縮成兩個問句:

「你是否覺察到這個世界不是依照你的意願而運轉,且接受這個事實?」

「你是否意識到這個激起你的任何感官反映的現象界之外,還有一個真正的你自己?一個純然意志的自己?」


或者更具體的問: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在做甚麼?

02/26/2010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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