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認識的這位朋友,她是個非常特別的人。

提到台灣,她第一個說的是她前陣子看的電影「練習曲」。她說看到後來淚流滿面。我問是哪一個點感動到她?她也說不出明確的地方,只說看到他到後來一個人孤獨的踩著單車行在公路上,被那樣的氣氛感動到了。然後我突然想到,為什麼之前跟那麼多大陸朋友聊天時,沒想起這部電影呢?他們都提到了海角七號以及艋舺。我說海角七號客觀來講很多瑕疵,但是有觸動到台灣人的某些神經因而造成風潮;艋舺在製作面來講實屬中上,但是電影中所謂的「正港」和真實面有點出入。練習曲在製作面上雖然也不能算好,但是電影明顯的傳達出創作者的誠意,一種將台灣的美,用平實的語言傳達給觀眾的誠意,而且重要的是,畫面呈現實屬佳作。鏡頭裡展現出了和其他國家足以區隔的真實美麗台灣。

樸實的誠意也就能夠形成共通的語言,去感動島嶼之外的人。不像海角七號,需要某種歷史底蘊為前提,才能在中、日、台三種語言之下觸動心扉。如果要推薦給外人,練習曲的確是個不錯的小品。再說,練習曲裡騎著單車走在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公路上繞島一周,對於居住在非島國的人而言,也必定是新奇的體驗吧。這份好奇心讓觀眾能繼續往下看完這部電影。

說到電影之觸動內心,這便涉及一個人的鄉土意識。我們對自己居住的家鄉記憶,屬於島嶼特殊的歷史情懷,隱密的藏在內心深處。平時的生活其實每個人並無二致,不論居住在紐約、上海、還是台北,都是朝九晚五,庸庸碌碌。藝術作品裡藏有密碼,當我們觀賞它時,內心深處的感性便被喚醒,藝術家就是指能掌握這些密碼之使用的天才。我們總在事後用理性去分析,解釋為什麼我們在電影院時,不自覺的流下眼淚。看「練習曲」時,我掉淚的地方是他看著他的祖父跪在地上的衰老臉龐時。

她被觸動的機制不大相同,我猜想她的感傷是來自於銀幕上呈現的「孤旅之事實」。因為那無人的公路上,孤單的單車客。對於我剛才的述說,她說:「其實我不知道那是甚麼感覺。我覺得我們很多人都是這樣,很久以前就離開家鄉,甚至十幾年沒有回去。回去之後,家鄉全變了,但是沒有甚麼特殊的情感。妳講的所謂家鄉的感覺,在我們心裡,是很淡薄的。」

她來自陝西的小村落,大學到廣州念書,之後就到北京一家報社就業。她是所謂的高材生,經濟能力也讓她勉強在北京買了房子。但是她才剛把工作辭了。她說:「一直以來,都是走在別人都說好的道路上。卻沒真正去想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

本以為鄉愁在更廣衾的土地上會滋長的更廣泛,異鄉遊子因為空間上的距離之大而更起鄉愁。沒想到鄉愁不一定和距離成正比,離家越遠,時間越久,不一定是更濃郁的懷念,反而可能是情感上的割裂,如蘭花失根,久了也就忘記失根之事實,而成為一沒有過去的孤草。然而真正的悲哀在於,意識到「鄉愁之喪失」之本身。瞬間,人便被丟進異化的冷酷異境裡。她的談話經常透露出這番情境,她落入存在主義式的苦悶之中。

台灣很小,中國很大。但是如果沒能意識到異地/故鄉,那麼不管是咫尺,抑或在天涯,都不會有所鄉愁;另一則極端是,如果意識到異地,卻又忘記了故鄉,那麼不管咫尺天涯,都將身處無前無後的絕望空白裡。


自我意識強烈的人,自然就會體現在政治觀上。她直接了當的說:「不能接受這個國家。」她在媒體工作,接觸了非常多海內外資訊,也親自體驗到國家機器的手是如何伸進每個人的褲檔,侵犯每個人的尊嚴──對資訊的管控。眾多訊息被掩蓋、被竄改、被「和諧」掉,這個國家機器是在愚民,是在洗腦,是在剝奪人民思考,是在害怕人民思考。任何一個有自我意識的人,都無法忍受被這樣對待──儘管他自身並沒有因此而受害。但要說「因為對我無礙,所以沒有意見」的話,就正好是當權者所希望。自我意識和尊嚴必然是同步覺醒的,尊嚴必定不容許一個人被當作笨蛋對待,而要求知道一切的訊息。選擇權理應是在自己的手中,而不在當權者的意識。因此她說,她的夢想就是歸化台灣。

但我相信,即使她沒有親自看著自己撰的稿被刪除,親自作的訪談被腰斬,親自提起的企劃被否決,甚至她根本不是在報業,而是任何其他地方,她都會走上反對的道路。因為我認為這是本質問題,至少是占據主要因素,環境只是觸發,她即使不在這裡,也必會在其他地方被喚醒她的主體意識。鄉愁之割裂,政治之反叛,都是這份自主意識的表現,只是她已經在政治立場上明確的作出選擇,而對於過去的記憶,還沒選擇重拾那份鄉愁。因為那涉乎較多的情感。

一個人選擇結束一段感情,往往之後的一生便再也不去回顧,因為那是一種傷痛。但是假設我們平心靜氣,細細回想,並發現自己已經放下那些情緒,我們終會發現,其實我們永遠都愛著曾經愛過的人,只是那已經不是長相廝守的人間情愛,而是自己人生裡曾經付出曾經深刻過的情感印記,我們永遠愛著那份印記,愛著那段時光裡的自己,以及記憶裡的對方。那便超越成一種永恆之大愛。

只要我們願意撿起飄落水面隨波逐流的落葉,那怕只有寥寥數葉,殘破不全,總能在依稀的吉光片羽中,找回往日的家鄉光景的。那麼,鄉愁之割裂將被親手重新接上,我們因而有了過去,而能存在於渺渺之宇宙,不再孤寂而悲傷──完成自己的存在主義。


她之前的戀愛極端自由,劈來劈去,由於追求者始終存在,讓她完全得已有放縱的本錢。她的男友亦然,他們都是自我意識強烈的人,也都是在媒體工作,也都因為體認到國家機器的蠻橫意識而被激起反動意識。她男友由於工作之故,去過很多國家,這些經歷,在在都成了他們都決定有朝一日要永遠離開這個專制的國度,她說:「有一天她們倆要到台灣結婚。」

男友原是有婦之夫,她則是另有男友,兩者之結合,本也不過延續了個人原本的自由放縱之戀愛觀。但是她已經有所改變,「到底自己真正要的是甚麼?好像沒有認真想過。」是徵兆,她辭去工作,離開那個必須選擇虛偽的環境,那個必須忍受被蠻橫刪稿的報界,另一方面,也開始無法忍受男友到處和人搞曖昧──這本是自由自在劈腿家常便飯的她毫不在意的事情。

我說這是覺醒。

妳無法忍受新聞被刪。

妳無法忍受必須跟著報紙睜眼說瞎話。

覺醒的同時,尊嚴亦然。

所以妳辭職。

所以妳亦妳無法忍受男友如此對待妳。

妳們大吵一架所以妳突然就拎起包包,跑了出來,說去旅行吧。

所以妳就跑到了南京,以及之後的杭州

我說,意識之覺醒是不可能走回頭路的,妳不可能再選擇自欺欺人,說自己可以忍受這些虛偽。可以忍受他這樣拈花惹草。因此人處在痛苦之中,因為妳知道,妳必須作出選擇,選擇一個妳本就知道的答案。在這個選擇的猶豫之際,人處於生命中最痛苦的時刻。然而,我可以告訴妳答案,當妳作出選擇,妳作的就是一種超越,一種悲劇的超越,那個瞬間,妳會覺得豁然開朗,偉大的感受充塞了妳的自身。妳賦予了一切意義。

但是妳現在只是逃避,妳這是一次極不健康的旅行,妳沒有把事情做個了斷,妳只是逃離那個你必須作出選擇的關口。妳的旅行將會悶悶不樂,然後最後帶著更大的痛苦去面對妳的問題。

妳應該把話講清楚,大鬧一場,把問題全部清的乾乾淨淨,然後再出來旅行。一開始妳的心情會跟空了一樣,但是,那是因為妳的能量和積了一肚子的垃圾通通排掉的關係。這樣的旅行就是健康的了,甚至極有可能變成一次超棒的旅行,因為,妳將像個海綿,很敏感很強烈的從旅行的過程,吸收到前所未有的新的能量,妳的靈魂先被洗的乾乾淨淨,接著又被旅行淬鍊。

她被我說的很激動,幾乎當下就想衝回北京。當晚她便打電話回去,電話無人接聽,男友不知又在某處,她更是瘋狂的打電話,想要當晚便結束這個異常的兩人關係。

後來電話終於接通,然而男友一貫的安撫,無關痛癢的說了幾回。

她回房間時,臉色悵然。我則正在和另一室友聊天。(這位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的男生亦是非常特別的人)當時已經深夜,我說:「需要聊一聊嗎?」她點點頭。為免干擾其他室友,我們便又到外頭去聊了一會。但其實沒甚麼好說的,僅僅作為一種情緒的疏解罷了。

我們後來繼續和室友,三個人聊了一會兒。她也問了他一樣的問題,稍早還在南京時問過我的:「你覺得甚麼是幸福?」

隔天一早,她說她必須回去北京。我便陪她去買車票。計程車很難搭,我們便這麼一路走到了火車站。結果動車票盡數售罄,火車票也僅剩硬座。她不死心,打電話去問飛機票,只有全價票,再去看大巴,但大巴想來不會比火車划算。我說:「我知道妳整個心都燒起來想趕快結束這一切,但是客觀環境不允許,沒有車票了。妳冷靜點。問題終究會解決的,妳多待一兩天,稍稍沉澱一下吧。別為了這份情緒多花了那麼多錢去買全額飛機票,在妳等飛機的時間,其實情緒也已經會冷靜的了,那份錢就白花了。」

她說很抱歉,跟我聊這麼多,我又陪著她去買車票,耽誤到我的旅行。我說沒有差,反正進入江南後,我就已經是休閒狀態了,沒有甚麼非去不可的地方。而且我本來就要先買好隔天要回上海的動車票(有了前幾天兖洲的經驗)。

最後她決定今天先留在杭州吧。但是因為她原本已經計劃離開,所以青年旅舍她已經退房了,再去電詢問,床位已經被預訂走了。只得走一步算一步,等待其他青年旅舍的回覆了。

我原本的計畫,今天花一整天遊西湖,她便和我一同回西湖。她在廣州認識的一個朋友,現在在杭州蕭山,稍晚會帶著他女友和我們一起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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