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木圖的舊蘇聯旅社裡,燈光昏暗。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卻又醒來在深夜。滿眼淚痕,因為剛剛做了一場惡夢。一時分不清楚現實,還處在夢中的恐慌之中。以為自己即將被孤獨感吞噬,隨手抓起衣物想往外衝,不知道要跑去哪裡,只想看見其他人的存在。

整個樓層空無一人,猶如被廢棄的空屋,只有窗外對面樓層,幾戶微弱的燈光提醒我,我還是住在有人的地方。

但是,即使看見了其他人,也是面孔迥異於自己,語言無法相通的異族人。因為,我正處在陌生的異鄉。我正在旅途中,獨身住在破舊的旅社,等待下週一的到來,前去辦理下一國的簽證。我是一個異鄉人。

我怎麼到這裡來的?

坐了三天的火車,從莫斯科出發,和在那裡認識的荷蘭朋友同班車,最後一晚,我們才在他們的車廂裡,和另外結識的,能說英語的,俄羅斯斯拉夫族的,哈薩克斯坦的朋友,一起喝酒。但是下了車我們沒有道別就散了,無預警但卻是必然的,回到一個人的狀態。

因為孤獨,所以希望陪伴。但是問問自己,若是還在台灣,就不感到孤獨了嗎?相較之下,反而處在這般情境下,還有種外在內在相協調的安適感,而不用面對內心裡面對群眾的喧嘩時,壓抑不使厭惡感外洩的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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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剛剛來電,說要來新竹看我,但是到了車站,父親虛弱的身體支持不下,冷汗不止,因而作罷。我說,別勉強自己了,我很好。

但掛上電話我還是哭了,因為我明白我憎恨著的父親變成了解我的人。因為我善於說謊與偽裝,說服了自己這張面具才是真實的,被和樂的氣氛所感染,而忽略過去的痛苦記憶。最後連父親也相信,我早已遺忘過去他對這個家庭所做的惡行,並且真心的愛著我。

我的本性還是那個充滿憎恨的憤怒少年。也許,是嗎?至少,孤僻以及自倔墳墓般的,無限深淵的鑽牛角尖,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浮現的畫面仍然使我不忍的哭了,我抽著一根又一根的煙──旅途中染上的煙癮──仍抹不去衰老的雙親,從市場離去後,聯絡不上手機關機的我,而執意前來的身影。對我而言,此番不忍,一直是我最大的敵人。我做不到將某個情感突觸關閉的本事,於是只能被它繼續鞭笞。這是我性格的原罪,我注定要被此折磨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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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無聊的沙漠公路上,從布哈拉到希瓦城,因為過於無聊總不免心想,我到這裡作什麼?

我想我只是受到某種召換,必須回到孤身一人的狀態,因為那是我本有的痼疾,我有著不能處在人群中的病,我有著不能茍同世俗的病,我有著自以為是的病,我不能忍受日復一日的無趣話題,從車子到房子,股票到鈔票,貌似溫柔甜蜜的浪漫想像,我感覺到虛偽。但即使我相信他們是真正覺得幸福,我卻最是感覺拒斥,如果連我所相信的他人的幸福,我都無法使自己正面迎向的話,從那個地方出走將是我唯一的出路。那麼,驚醒於午夜的孑然孤獨,反而是諸多恐懼中最小的感受。

我不再堅持自由的定義,即使被說成是逃避。真要我反駁,我會說那預設了一個結論:逃避了什麼?面對自己的本心會是逃避嗎?我終究是個懷疑主義者。我的終點是精神病院嗎?我變的越來越孤僻與偏激,且我欣然接受這樣的自己,有時對於這樣驕傲的自己竟然感到害怕。我不再把人群作為投靠的地方,我把自己投向廣無人煙的荒漠,因為我已經知道,那裡的痛苦要比我忍受人群的無趣的痛苦要少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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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發現我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些什麼,我知道他們想聽什麼,但那些僅僅是旅行的一小部分而已,真正能說的故事,都在我的內心裡,關於諸多無聊的時間,關於諸多痛苦的孤獨,關於我所依稀模糊的感受到的自由。

我已經沒有權力說家庭環境的悲慘,因為已經不是那樣,父親因為我而變的不再凶暴,總是敬重我。於是我懷疑另個更沉重的答案:我的本性如此。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此番宣告將同時劃清界線,我沒有什麼能告訴他們的,因為我真正的旅行故事不是你們想聽的那些。

旅行更確定了自己之為何,自己是什麼。回來之後,他們預期我將經過一番調適,帶著充滿能量的身軀回歸正軌。事實正好相反,我的確是帶著些東西回來,意即更加確定的信念,而這些將促使我永遠的離開這些所謂的「正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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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塔什庫爾干離開後,我的腦海裡一直忘不了妳。或者說,忘不了那個我所建構的,有著妳的形象的圖騰,那並不是妳,而是我心目中的一種精神的具化。我追求的就是那種純粹,如果我繼續待在固有的世界,我將被我的悲傷擊垮,被眾人的庸俗所吞沒。我想要走的更遠,看的更多,聽的更多,遇見更多人,認識更多人,有更多的互動,更多種可能性,因為,這些使我真確的感受到,自己活在這個世界,自己的成長,自己的無限延展,自己的存在。

我不了解妳,也不用了解妳,我們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妳給予我的記憶提供了我素材,使我追求的輪廓更為鮮明,正如旅途的路上遭遇的點點滴滴一樣,那些好友,那些幫助過我的人,甚至欺騙我,觸怒我的人,只不過因為對妳的感覺涉乎情感,使妳之於我的記憶更特別。我說我喜歡妳,但是我也說,我更喜歡喜歡妳的這個我自己,因此我感謝妳,能不被我的這份自私所激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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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關上燈在黑暗的斗室裡抽著煙聽著飄忽的音樂,微燻的房內頭腦也變的跟著飄忽不定。一下子連結所有悲傷記憶的痛苦,變成從閉著的雙眼留下的眼淚,擦拭了有形的眼淚,酸楚也被無形的音符化為無形而稍稍緩解。

我知道這只是暫時,只要我仍保有這份強烈的自覺,這份纖細的心靈,這些無待啟動便堀地鑽研的思維,痛苦便會再度蒙發。我曾說,我已經接受這一切,而要永遠與之奮戰下去,但我總害怕我會突然喪失勇氣,成為無法超越的悲劇,而成了浮華世界無數鬧劇中的一場。到目前為止,我仍堅定的信仰著自己的特別,自己的偉大。但無法根除的一絲害怕的種子,也許某天會在內心裡發芽,摧毀了我。

在那之前,給予我更多可能性,更多的這個世界的種種,集成我的記憶中各種素材,使那典型日趨完美,使我自己因為更了解而靠近而感到欣喜。那麼,旅行的意義,旅行之於我的意義,終究回到了哲學之上,那是我的存在主義,是我塑造我的神的過程,一個因為塑造因而更接近神的過程。

01/25/2011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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