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相片,那是攝自喀什火車站的月台,我才剛下車。我搭乘的是每天一班從烏魯木齊發車過來的臥鋪車。

旅行已經進行了一半,在吉爾吉斯歷經了簽證過期風波,以及一些不可預期的小混亂,到了現在,計畫已經不再重要,而是隨心所致的走一步是一步。

天空如此澄淨湛藍,鮮明的記憶一下子又浮現上來。

在那之後的旅程,始終帶著點惆悵與抑鬱,或許是因為心已經離開台灣已久,對於日日逼近的歸期,有股說不出的感受。我想,這趟旅程描清了我心的歸屬之輪廓,不在那習常的生活──那個我總趕到疏離的生活,而在另一個彼岸,一個使我內心感覺坦然的大陸。

我並非否定朝九晚五,努力為成家立業,照顧家庭而奮鬥的人生。我所不能認同的是一個人昧著自己的本心服膺「他人所說」的教條。價值的標準是要靠自己去摸索建立的,這個過程也許較為艱辛,也會遭遇許多痛苦,但是一條自己走出來的崎嶇道路,才是一場問心無愧的人生。

說起旅行,我總擔心自己不小心被虛榮支配,站在高處對他人教誨,人生該當如何,這是我自己所厭惡的人。我僅依照過往曾經做過的事情,盡力做到適如其份的分享。

旅行有很多很有趣的事情,說者激昂,聽者盎然,但我知道,真正會讓我終其一生都不斷回味的,還是那些微妙的思緒,無以名狀的情緒狀態,正洽洽是最難言語文字傳達,非得親身體驗不可的東西。而這些卻又不算快樂,而是帶著一些無聊,甚至苦悶的東西。這反倒讓聽者迷失,好像我在描述一場不快樂的旅行,且試圖鼓動他人。但這卻是有價值的寶物,而這個寶物,會讓你有不枉此生的充實感。這樣的充實,我認為是凌駕單純感官的快樂之上的。


*****
在一個陌生的無法想像的地方,在下榻的旅社,和來自各國的朋友,每天晚上開啤酒聊天,彼此用共通的有限詞彙溝通,沉浸在萍水相逢的偶遇知音的氣氛;

揹著背包走在大太陽底下,和不同文化血緣的人群擠在老舊快拋錨的巴士;

還是夜晚穿越無盡沙漠,聽著像是默禱變化而來,絲路特有的中亞樂手的歌聲從汽車音響傳出;

黎明前醒來,坐在載著熟睡旅客的火車,行走在大漠裡,皎潔的月光照射在鐵軌旁的殘雪,在節奏的車軌聲中,意識到自己孤獨的存在……

太多的記憶浮現腦海,眼前的場景變的朦朧。回到台灣才不過半年,卻覺得虛度了不少光陰。因為旅行根本才剛開始而已,還有很多地方,很多人,很多的世界等待著自己。

於是我又跑進書本的世界。最近蒐了三毛的書:《背影》,《撒哈拉的故事》,《萬水千山走過》,《哭泣的駱駝》,也把澤木耕太郎的《深夜特急》,以及松浦彌太郎《旅行的所在》都看了。又不時回想起許多看過的感動過的片斷,於是把架上舊書也翻了出來,《文化苦旅》,《地圖上的藍眼睛》,《犬的記憶》,《直到路的盡頭》,《Travel With Herodotus》,《羅馬人的故事》,每本都翻到某頁某個章節,折了頁角,摘取了幾個字key了key,然後雜亂的堆在書桌上。然後又跑回去看了看自己寫的日誌……

也把途中copy過來的音樂都買了正版cd收藏,最喜歡的還是那幾張:

Sigur Ros的《Takk》在我離開喀什的火車上,激勵著我繼續旅行。

《Ágætis byrjun》的空靈讓我想起前往敦煌的沙漠公路的黎明前的破曉,古城在地平線的那端和整個大地一起甦醒;

《( )》的每一首曲子有我和Simon以及Yvon在地下室邊喝啤酒邊一起聆聽的記憶。

Explosions in the Sky的《Earth Is Not a Cold Dead Place》,其中的「The First breath after coma」在行前已經多次鼓舞了我,總使我瞬間陷入平靜的激昂,不去不行的意志快速滋長;

在從塔什庫爾干搭車回喀什的公路上,眼前是壯闊的喀拉崑崙山,方才才和朋友邊界道別,處在此生永不相見的命運必然的激烈悲傷中,音樂適時的出現使情感波瀾萬千,卻又異常的將心境平靜下來,”This is your way, your journey, and you have to go on, it is your life”心中不知怎麼浮現這樣的話語,被以深沉激烈的情感和音樂帶出。

前半段的寂寥音色則是一場公路電影,我在鹽湖城的最後一天,獨自開車在215號荒涼公路上,開往鹽湖岸邊發呆,直到黃昏,夕陽染紅了地平線,這一天午夜,我就要飛往俄羅斯,開始我的旅行……

《All of a Sudden I Miss Everyone》和《Those Who Tell the Truth Shall Die, Those Who Tell the Truth Shall Live Forever》是兩張原本印象不深刻的專輯,想不到和Sigur Ros的《Takk》搭配起來,變成孤寂的絲路上的記憶連結。《Takk》點火般的鼓舞人心,這兩張則是冷調孤寂中帶著溫暖,提醒自己雖是孤旅卻也是累積。

《阿飛西亞》同名專輯,甜梅號的《謝謝你提醒我》,也許還在更早一年之前,就把那「非如此不可」的種子埋藏到我的心底。

甚至Rachmaniff的no2 piano concerto第二樂章也因為和年少時畢業旅行到墾丁的熱帶南洋暴雨的奇特記憶,而更久遠的預示了我的終將遠行……

但在莫斯科,我沒能順利前往Tchaikovsky的故居,我還特地把他的no 1 piano concerto的mp3帶了上路,那是國中時的第一張古典樂cd,錄音老舊,但是Richter和Mravinsky的組合雷霆萬鈞,再怎麼多錄音雜音也掩蓋不了磅礡氣勢。

陳綺貞的<太多>是一場偶然。我住在阿拉木圖的舊蘇聯旅社,窗面向著中庭,午後溫柔的微風吹進,窗簾輕柔的擺動著,吹動放在桌上的《Pianist》的書頁,這是Wolter在火車上送給我的書。我和Wolter沒在阿拉木圖見到面,這個禮拜我孤獨的近乎恐慌……



*****
我並不是想再回去這些地方,過去的事情是永遠過去的了,我不想老是抱著逝去的感傷。懷念並不等於耽溺,而是在記憶中粹取出之所以感動的元素,試圖在這些吉光片羽的光影背後找尋出共同的印模,我們之所以喜歡離家上路,到底是為了什麼?掌握了這些東西也就是掌握了自我的性格,我們在外界中尋找自己,為的是在浮華無常的俗世中尋覓一種確定,所謂自己到底「是」什麼,我們渴求這個定義,我們便是存在主義者。

*****
走在喀什老城中,從狹窄的巷道往天空望去,土黃色的磚瓦砌成的矮牆拱著澄淨的藍天;

在吉爾吉斯阿拉山河谷的夜晚,壯闊的群山包圍著蒼穹,一大把碎鑽鑲箝在天空,霎見一顆流星劃過,我與群山見證了它美麗的消逝;

台灣海峽上的黎明,海平面上螢火蟲般的渡輪,在交會之後熄了船燈,成了一小團靜靜漂浮移動的黑影,在他的背後是紫中漸藍的晨霞,沒多久藍而橙,橙而紅,朝陽自海中升起,氣象萬千。

都是同一片相連的天空,但從不同的陸地仰望,始成獨一無二。

成為獨一無二的不只是呈現眼前的景象,更是觀看著的自己。這份難以形容的揉合著自傲、瀟灑、孤獨、感傷的自覺,是一種莊嚴的淨化,在這繽紛萬千如此多樣的世界,自己浮萍般的人生既是虛幻如夢,但充塞心中名之為「感動」的感覺卻又深刻而充實。

於是,追尋「是」什麼的行為,變成了意義本身。我們明白,旅行的意義就在其自身,旅行既是純粹的無求他物,也可以是各種意義皆可追尋,完全操之在我,定義在我。只要出發,只要跨越邊界,只要坐起而行,「意義」便在那一刻開始滋長。而這一行動,則被人們稱為「自由」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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