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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在家裡,手機也沒開,我想你是獨自到海邊去看海了吧。記得你曾說,當
你覺得被束縛得喘不過氣來時,你便會去看海。大多數時候,你只是嘴巴說說
而仍懶惰的待在家裡看電視。但是前天你突然地說要去看,而且是三更半夜,
我被你嚇壞了。你說,你突然想到,晚上時,海面與星空連成一片,如果有流
星,掉到海裡去,是不是那一瞬間整片海整片夜都會被點亮呢?你說你想到一
種意象,那幅場景裡的一切都進行著靜默的燃燒,像冬天的海岸,整座海港被
點燃了,停在港內的漁船一個接著一個燒了起來。而海水卻凍的快要結冰;如
果從海面往陸地望去......你說你如果是個水手,你看見你的故國正在燃燒,
你說你無法想像那種幻滅,鄉愁成了一堆灰燼......你於是跳到海裡想冷卻自
己,因為那絕望徹底點燃了你,對於世事對於一切的無常激怒了你,你想反抗
那些人們認可的價值,那些鼓勵人想的開,想的釋懷的價值,你只想尋找一個
解答,回答你,為什麼朝思暮想的故鄉,就在眼前燒成了灰燼?於是你必須要
雇艘船,航行到海面上回頭看看陸地......你越說越興奮,像躁鬱症發作的人
一樣,你停止不下來,你停止不下你腦海中那堆不斷浮現連鎖產生的毀滅的美
的幻想,你會覺得必須做些什麼,比如說點燃些易燃物,製造些火光......對
了,你喜歡燃燒的東西,我記得你說,十歲時,你把位於三合院一角的倉庫燒
掉了,你對父親說,你想知道一瞬間化為灰燼的感覺是什麼......父親賞了你
一個耳光罵你混蛋,你撫摸著辣燙的臉頰喃喃的說:「那團火,比爸爸還要暴
力一些......」十歲以前的東西,你穿過的衣服,小學一年級畫的第一張水彩
畫,第一份國文作業,都在裡面,你把自己的記憶燒掉了。


我把鑰匙插進機車鑰匙孔,引擎悶哼了兩聲才發動,我看看油表,應該足夠我
騎到海邊。我以為你會就此取消了約會,你最多感到有些惋惜,對於我們初次
會面的期待落了空。我是個很被動的人,對於未曾謀面的你感到躊躇不前。也
許我期待一場雨可以解救我,可以取消我們的約定。但是你躁動異常的興奮,
嚇到了我,卻也吸引了我。就像那些危險刺激的遊戲一樣。你很危險,這是我
的直覺,但你卻又令人好奇。一個靈魂可以裝多少種情感呢?總覺得你隨時都
要滿出來似的,不論是悲傷也好,快樂也好,你都表現出超於常人的反應。


「沒關係,我還是很想去看看。」


你傳過來的訊息如此簡潔。


我覺得自己似乎不夠大方,似乎過於矜持了。


「但是雨下的那麼大,不好吧,你會全身淋濕的。」


我傳了這樣無關緊要的訊息。


「沒關係,我還是想去看看。」


你重複說了一次一樣的話......


路上,雨水從雨衣縫隙滲了進來,安全帽的面罩上都是雨水,看不清楚眼前的
路況,有幾個路口頗驚險。


「這麼大的雨,我真是找罪受。」


我心裡想著


「這麼大的雨,他真是找罪受。」


我想起前男友德鈞,有一回,我們一起去陽明山,我說突然想看看夜景,他禁
不起我的百般要求,於是騎車載我上去。我們翹了傍晚最後的兩堂課,趕在尖
峰時間之前上去。德鈞不是很心甘情願,因為那天正好是寒流最強的時候,他
在前座,圍巾、口罩、全罩安全帽把他包的緊緊的,我們聽不見彼此的話。上
去之後,步行上擎天崗,真的很冷,而且漸漸的起了霧。


「我覺得快要下雨了。」


他說。


「再等一下看看吧!」


我有些哀求的語氣說著。


過了一會兒,天空都被厚厚的雲層覆蓋住了,他又說了:


「我想是看不到夜景了,我們走吧!」


我這時不說話,但是眼神充滿失望。又過了一會兒,直到他的眼神漸漸感到不
耐,我才放棄。


下山時,已經開始飄著小雨,原本已經寒冷的天氣這時更令人發抖。他不說一
句話的騎著車。接著雨越下越大,我們不得不停到路邊騎樓,將置物箱內的雨
衣拿出來穿,穿的過程中,他嘆了口氣說:


「這麼大的雨,你真是找罪受。」


不知道為何,當時我的心像被扎了針般的難受。回到家後,我打開電視,電視
新聞正競相報導著:


「陽明山下雪了。」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


現在我已經離開市區甚遠,路上車流也稀少許多,且多的是急呼而過的飆車族
。即使有帶手套,手指仍然隱隱發麻著。腦海裏卻仍是印明的話語:


「你想不想去看海?」


「我的生活說來很單調乏味,即使有空閒時間,也會懶惰的待在家裡做些無趣
的事,如看電視打電動之類的。心智萎靡了起來,即使有了再多的時間都是一
樣。」


「因此,這樣的衝動對我真是難得,我必須要好好把握這樣的心情,想坐在海
邊吹著海風看著落日。妳會抽煙嗎?我不會,但也許這時可以開始抽了。點根
煙一邊抽一邊看著海,我無法向妳形容那種愜意的心情。抽完一包煙之後,夕
陽已經沒入了海中,整座天空被塗抹成末日色彩的紅,晚霞是時間吐出的血,
妳心醉於那份激烈的哀傷......」


從印明的話語之中可以窺見他陰暗的秘密,我想去,想看看真實的他和網路上
藏在文字背後的他有何不同,想知道他本人是否和文字一樣的危險而迷人。但
我說:


「再看看吧。」


他沒有多說什麼,我本以為他會表現的更積極些。也許這都是我的錯覺,我對
於自己的一相情願感到有些難為情,希望他沒有多加聯想什麼。這時他回應:


「不想看到我嗎......」


(當然不是......)


「但我想看到妳。」


到了海邊,海浪拍打海岸發出巨大聲響,怒濤排岸,使人膽怯。我慢慢的往海
邊走去,似乎忘記我原本來這裡的目的。不,我想我沒有什麼目的,也許是因
為印明的關係,但來到這裡之後我又覺得跟他無關了。我對眼前的海感到好奇
,印明頂多只是個觸媒,我想暫時離開原本的生活,想看印明的模樣,而非虛
擬的他;虛擬的那個我居住的城市,我想看看自然的模樣。這是我自己的意願


站在海邊,穿著雨衣的我發著呆。這時手機響了,是印明打來的,他說:


「什麼事情?」


我說:


「你今天真的去看海了嗎?」


印明:「對啊。」


「雨下很大對吧。」


印明:「剛剛很大,現在小一些了。」


我頓了一下,然後問他:


「那你看到了什麼?」


他也頓了一下,然後說:


「妳是不是也在海邊?我聽見海浪聲。」


「對啊。」我回答他。


「妳不是說雨太大了不想來嗎?」


「反正還是想來看看就是了。」

印明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他勉強擠了幾句話,然後說:


「到海邊看看真的很不錯吧!」


「嗯,是啊!」我不自覺的笑了,他聽見了也笑著說:


「心情會變好一點。」


這時,雨已經小很多了,風也變小許多,海浪也不那麼重擊海岸了。


德鈞離開我之後到德國留學去了,我們的分手像生活中互道再見般的自然而輕
鬆。我一直隱隱約約覺得,錯過那場雪之後,我們從此遠離了某種相處方式,
而且一但放棄了就再也回不來了。而這絕對不是當初料想的到的,是在非自覺
的意願下產生的。就像是你忘記妳其實有一個很珍惜的寶物,當你想起來時,
發現它已經不見了──


──的那種悲傷的感覺。


德鈞後來也嚐試著想要挽回,但不多久,隨和樂天的他就自然的回復到原本的
型態,他覺得這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即使覺得難過,也不應該讓他無
限放大到世界末日似的。因此,他要搭飛機的前一晚,他打給我,他說:


「祝福妳能找到妳的真愛,希望我們永遠都是朋友。」


我不得不說,我從沒見過比德鈞更好的男人。


網路上,印明藉由某種方式,一種可以受到他完全控制的方式釋放出關於他的
訊息。也許他本人是個歡樂無比的大男孩,而他想讓我知道並且以為的是他是
個沉鬱寡言的人;也許我以為的是最真實的他,抑或是最虛假的他。我時常有
個好奇與衝動,想皆穿他的把戲。等待他無法搪塞的告訴我真相:


「這一切都是謊言。」


他是個球場上再普通不過的男孩,會呼朋引伴,大聲嚷嚷。他告訴過我他想刺
殺父親的衝動,都是為了製造他網路形象而加油添醋的謊言;當他說,他容易
暗自裡沒有理由的流淚,突然的感到不忍,他憐憫著許多人,憐憫著自己,而
我竟也跟隨著鼻酸時,我希望我將會看到真實的他其實像德鈞一樣懂得自我調
適、減壓,控制情緒。


但我仍被說服,他是個充滿不安飽受驚恐,外表堅強內心脆弱敏感的動物。負
傷的野獸傷口仍流著鮮血是如此危險,如此迷人......我多想見到印明。


「你在哪裡?我想見你。」


我脫口而出這句話。印明不知道有沒有聽見,過了幾秒,印明突然在電話裡喊


「妳看!快看看海!」


我往海面看去,發現原本厚重的雲層此時已經散開了,夕陽的陽光映射過來,
海面無風無浪,太陽在海面的倒影像極了一塊銅鏡。金黃陽光直接的射入我的
眼簾,光彩奪目,原本被雲罩的死氣沉沉的天空,此時隨著烏雲散去而漸漸變
的萬里清新,已經可以看見海鳥飛翔著覓食,原本總是髒污雜亂的海灘,這時
卻跟擦過似的乾淨。烏雲正在從兩側退去,我覺得自己像是在前進,漸漸的融
化自己在夕陽的沐浴之中,一切像是重生似的。我脫口而出喃喃說:


「真美......」


此時,我的眼睛已經充滿著淚水。


而印明已經把電話掛斷了,當我再撥時,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End--    03/31/05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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