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stein

除夕


清晨五點，天還是暗的，二月的冬天，寒流來襲，陰雨綿綿，又濕又冷，溫度計顯示是十度。這時要從被窩裡爬出來需要經歷一番痛苦的掙扎。


公寓的樓下就是市場，這時早已燈火通明，除夕前幾天開始，傳統市場的營收便開始走升，每個市場的店家們都勤於捕貨，這幾天的凌晨時便趕緊補貨張羅店面，以雞肉攤而言，必須要從養殖場補進以籠為單位，大量的雞隻，因為年關將近，上市場的人數爆增，雞肉供不應求，所以雞販們補進雞貨後，必須早點進行宰殺、去毛、清腸、肢解，將翅膀、雞腿、胸肉、雞腳分解開來，應付不同需求的客人，不過此時準備最多的是清腸完畢的整隻雞，因為這是最多人會買的，要準備拜拜。


其餘的攤商狀況都是一樣，為了應付人潮，凌晨五點的市場裡每個攤商都在積極的備戰，傳統市場有賣豬的、賣牛肉的、賣雞肉的、賣麵粉麵食、火鍋料的、賣水果的、賣菜的、賣魚的，也有賣熟食的攤販……


好不容易起床梳洗完畢後，我打了一陣哆嗦，多加了一件毛衣才出門。我總是穿著已經不再穿出門約會的舊衣褲去市場幫忙，因為工作會讓衣服充滿髒污以及臭味。我家是市場中兩家雞販的其中一家，從小到大，我的假日的早上幾乎都在市場度過。到了大型節日前夕，更是全天幫忙。這些大型節日包括春節、元宵節、端午節、中元節、中秋節，其實也就是民間信仰的重要祭拜日，每到這些日子，市場真的是會忙到爆炸，客人一個接著一個，或者是同時好幾個，挑了翅膀要你秤價、買了雞腿要你切塊、要付錢、要找零、要現殺、要清理內臟……如果某些單賣的（如雞腿）賣光了，必須再從另一邊抓雞給我爸宰殺，像生產線一樣，必須時時補足桌上的現貨。當生意忙碌的節日，忙的暈頭轉向，數不清的鈔票、零錢、包好的雞肉在手上交流來回，轉來轉去轉到自己快要變成機器人似的，最終人潮散去，大鬆一口氣之後發現，已經中午了，肚子餓了、手上握刀柄（切雞肉）的部分磨出水泡了，那瞬間的充分勞動帶來的滿足感，是很難形容的，即使每次被叫去幫忙都很不甘願。


除夕這天，大約從八點開始，昏天暗地的一直忙到下午兩點左右，人才逐漸變少，喘口氣喝杯水，喝杯咖啡提提神，接著就是收尾的工作。這時有些雞已經售鑿，比如肉質鮮美體脂較低的土雞，剩下較為一般的半土雞，再晚一些，連半土雞也賣完了。


一邊賣一邊進行善後，包括：尚未清理的雞內臟必須清理，通常會取出心、肝、胗，丟棄其他的組織，如腸子，其他的穢物還包括殺雞過程清出的雞毛、雞籠下方的雞屎等等，這時也要裝進麻布袋裡丟棄，非常的髒，也非常的噁心，也很臭。我相信只要看過的人都會摀著鼻子皺眉頭，避之唯恐不及，然而，我就是幫忙我父母作這些工作長大的。小時後會覺得很抗拒，很羞恥，很不想做這些，很怕在市場被認識的人看見，但是，小學、國中，同學校的學生都在同一學區，市場又是這個地區的人潮匯集之地，所以不論認不認識我，和我是不是同班，大概多數人都曾經在市場看過我，穿著工作服幫忙抓雞、秤重買賣、切肉裝肉，全身污穢。


到了大約四點，該清理的、該刷洗的都差不多完成，剩下的雞肉就打包冷藏，籠子裡的活雞也餵了水跟飼料，清點今天的現金，和其他攤位的老闆聊一下天，基本上已經忙完了，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勞累過後的滿足，聊起天來都很開心。有的動作較快的攤位已經收拾好離開了。外頭下雨，天氣濕冷，剩下的攤位越少，市場內就越來越冷清，過年的氣氛也越來越濃厚，對市場而言，忙完了除夕，才算是真的忙完，因為封關前，家中的小孩往往被抓來幫忙，所以一家人這幾天從早到晚都在一起，一起做生意、一起忙、一起收攤、一起累，收攤之後，全家人拖著極度疲累的身軀，帶著最後幾天生意大好賺的鈔票，天黑之前回家，然後一家人好好吃個團圓飯，那份團圓飯總是特別溫馨。


我們收完之後，大約五點半，我們家還要準備拜拜，要拜祖先、地基主，因此我媽回家之後，還得張羅祭拜用的牲禮、貢品、金紙，我和我媽兩人便從市場一路忙回家裡，身上的髒衣服都還沒換下來，全身已是痠痛疲倦，眼皮沉重。


等到全部完畢，也洗好澡，可以坐下來吃飯了的時候，已經八點半了，飯桌上我跟媽媽兩人總算可以輕鬆了（爸爸除夕時會去萬華那裡過），姊姊結婚出嫁之後，年夜飯就只剩我跟媽媽兩人，疲累不堪的兩人一起吃著豐盛佳餚，火鍋的蒸氣伴隨香味傳出，總算身心可以完全的紓解，我們會讓電視開著，雖然節目播送著每年必備的制式節目，藝人們排排站講千篇一律的吉祥話，背景是萬年不改的罐頭音樂，然而吵吵鬧鬧的至少讓除夕夜不至於空虛。稍晚，父親回來了，我包了紅包給父母，然後三人坐在飯桌前吃著火鍋聊著天，我們問了一下那邊的狀況，其他的還是講些日常瑣事，跟平常沒有兩樣。話題聊到我的身上，父親敦促我可以考慮終身大事，不過不致於施壓。從小到大，父母對我總是如此，他們不會強加自己的想法在小孩身上。


和父親喝了一點點酒，全身便暖和了起來，聊著聊著，二老也都累了，這幾天，他們每天兩點就下去市場，甚至根本沒睡，現在已經到達臨界點，累到不行了。我便叫他們先去睡，杯盤狼藉的飯桌我來收拾即可。


兩人就寢後，我把電視關掉，屋內回復平靜，我在廚房裡洗碗，外面冷雨依舊，雨聲淅瀝，將屋內燈火關掉，檢查完門窗水龍頭後，竟然已經接近午夜了，外面似乎變的更冷了，我將父母房間的燈關上，這時父母都已經睡熟了。


今天凌晨剛到市場時，我站在攤位後方取出工作衣穿上，父母沒有發現我，因為他們正忙著將宰殺好去毛過的雞隻清腸肢解，忙著張羅攤位，將雞肉擺放好位置。他們背對著我，略為駝著背的忙碌著……他們的背影看上去都老了。他們在這個攤位工作了三十年，不知道殺了多少雞、清了多少雞隻的內臟、拆卸肢解了多少隻雞腿，把我跟我姊養大，如今，他們也都老了。在這麼寒冷的天氣天還沒亮就下去工作，他們的體力早就不比當年，因此才剛躺下去沒多久，就都睡沉了。


洗完碗筷後，再把剛才換下的髒衣服泡進洗衣機裡後，坐到電腦前上網，外頭突然響起了鞭炮聲，再看看時鐘，剛剛過了午夜，已經是大年初一了。


02/07/2008 Milst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