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stein

大話西遊的經典一幕


每個人都可以在「大話西遊」裡找到自己的感動。這樣的事實使它成為經典。


我和許多人一樣，感到最動容的一幕，就是至尊寶帶上金箍圈的那一段。大話
西游整部電影看似插科打諢亂成一氣，最後竟然有本事收斂歸納到這一幕，原
本鬧哄哄大半部片的情緒，此時竟然能轉變成令人動容嚴肅的心靈告白。我想
，我們在一部電影的時間裡，心靈被點入了某種催化劑，當看完一部電影之後
，我們的情緒得到舒解，心靈也經過一場化學作用，我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個
化學作用的感覺，只能支支吾吾的說感動。


金箍圈是唐三藏用以馴服劣徒的法寶，當三藏開始唸誦經文，金箍圈便會縮緊
，使孫悟空苦不堪言，於是只得乖乖的隨三藏往天竹取經。在大話西遊裡，取
經任務不再是故事的過程，而是前提，故事則是悟空是否選擇這個命運的過程
。而金箍圈，也不再只是一個使肉體痛苦的道具。


「悟空隨唐三藏赴天竺取經」這個命題是存在中國神話裡既定的，因此（我相
信大多數的）觀眾們已經潛意識裡同意了這個命題。於是，大話西遊的悲劇架
構便被確立了。


至尊寶爲了白晶晶陰錯陽差的回到五百年前，為了得到月光寶盒於是和紫霞仙
子虛以委蛇，紫霞仙子尋找人世真愛而甘願放棄神仙身分，即使知道至尊寶是
在欺騙他，但是她仍堅定的相信拔出紫青寶劍的至尊寶是她的真愛。至尊寶的
悲劇性格正是在於他具備的凡人性，只有和你我一樣的凡人，會因為心中的執
念而行動，但是因為觀眾居於旁觀，於是對於至尊寶其實被命運推動而無力改
變而感到同情，他不斷的使用月光寶盒，但是卻不斷的承受白晶晶之死，自己
無力挽救，他選擇對抗，結果竟然回到五百年前，於是，整個「大話西遊」的
下半，就靠著至尊寶對命運採取對抗之「選擇」來推動。


前半段裡，至尊寶從渾渾噩噩的無賴逐漸認知到自己身為齊天大聖孫悟空的可
能，然而他從不考慮接受，而驅使他前進的動機是單純的人間情愛。當他做出
使用月光寶盒的選擇之後，其實不自覺的已經踏入了命運的輪轉之中，他將要
遇見「給他三顆痣」的人。


當至尊寶遇上了五百年前的白晶晶之後，推動電影前進的驅力似乎不再存在，
但是實際上，整部電影至此已經累積了強大的蓄力，正是此蓄力的強大能量，
一舉將大話西遊推向了經典。能量的來源來自紫霞仙子。


紫霞仙子是至尊寶的對比。她從不懷疑自己的信念，也幾乎不曾動搖過追隨真
愛的決心。即使知道至尊寶說的是謊話，卻仍堅持成全所愛，助其從牛魔王手
中奪回月光寶盒。


當菩提老祖逼問著：「紫霞在你的心目中，是不是一個驚歎號，還是一個句號
？」至尊寶的急言「紫霞只不過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以前說過一個謊話騙他，
我現在只不過心裡有點內咎！」正反映了他的迷惘。


另一邊，青霞嘲諷的紫霞時：「你居然會相信那個小滑頭會回來接你？就算他
回來，他有什麼本事把你從牛魔王手中搶回去？」

紫霞輕鬆笑回：「上天既然安排他能拔出我的紫青寶劍，他一定是個不平凡的
人。」紫霞的笑語反映了她的自我認知信念的堅固。


電影在這兩段充滿對比的戲之後，至尊寶於是逐步進入他的悲劇超越。他被迫
面對自己的本心，他明白自己終究是受到潛意識的驅使，爲尋找紫霞穿越時空
而來。這是他的命運，亦是原本凡夫俗子的他真正的道路。這樣的醒覺在他和
白晶晶的婚事前夕，白晶晶不告而別留下的信裡被點出，在菩提老祖的逼問中
也被提出：


白晶晶：「我覺得，你經過這五百年，回來要找的不是我，而是她。你我都要
相信，是天意，也是傳說中的緣分。」


菩提老祖：「愛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而紫霞既是他的真愛，卻也是他看破人世愛戀之痛苦、憎恨咒毒之無間的關鍵
，當他選擇藉由春三十娘之手而死，用以得見自己本心的同時，肉體死亡毀壞
，心靈則在明心見性中超越。導演此時竟然不讓觀眾有喘息的空間，直接讓至
尊寶的人格再度提升，除了認清自我本心之外，繼續的往上超脫自人間情愛之
上，為解救蒼生而放棄人間情愛，成為一法力無邊的齊天大聖。


堅定信念的紫霞仙子由於人間情愛而選擇喪失神格，至尊寶則是由苟且猥瑣的
凡夫俗子一步步的從發覺、抗拒、接受、到超越而成為孫悟空，在這個雙向過
程裡，紫霞的選擇堅持了她的信念，卻也造成了她的死亡。至尊寶的選擇固然
得到了他真正的道路，卻也放棄了人間情愛。這兩人的選擇最終全回到了先驗
的命題：「赴天竺取經」的前提下。因為這個命題的存在，兩人的選擇以及結
局，其實是可以預知的。我們可以說，至尊寶和紫霞都各有各的悲劇與超越，
而他們的超越也都各自回歸到整部電影的先驗前提之上。因為我們接受了這個
前提，因此也才能感受兩人的悲劇性格：紫霞的癡情、至尊寶的抗拒命運，因
為我們都知道，紫霞必須死，至尊寶也必定要變成孫悟空。


但是，要如何適當的將紫霞和至尊寶步向最終命運的過程裡所累積的能量適當
釋放呢？即使我們知道她們的命運，但是悲劇之所以引人共鳴，正是因為我們
對於「面對自己的命運」，以及「堅持自己的信念」時所面臨的掙扎，內心的
衝突有共通的情感而致，如果太快的將結局導向最終的超越的話，那觀眾對於
那份已經在心中釀起的情感，反而會演變成對電影的反感，會覺得電影「鬧過
頭」而無適當的處理劇中累積的衝突。


金箍圈不再只是隨著緊箍咒緊縮使肉體痛苦的器具，而抽象化成為限制心靈的
象徵。一個真正超脫塵世情感的人，他是不需要東西來束縛心靈的，金箍圈的
存在反而說明了悟空仍保有凡心的事實，表示導演並未讓至尊寶超脫到我們無
法達到的世界，他仍必須用金箍圈來提醒自己不可動了凡心。而金箍圈就變成
了帶有人性，而非全然的神的至尊寶所選擇的牢籠。一個並未徹底超越人間情
愛的至尊寶選擇自願接受心靈的捆綁，忍受無情無愛的痛苦，因為他覺悟到，
他接受命運的必然性是不可違背的，他解救天下蒼生免受戾恨之苦是他必須的
。此時平行進行的是紫霞被牛魔王逼婚的過程，隨著紫霞被牛魔王強迫叩首，
下屬刺死其親姊的殘酷過程，一廂是堅持信念的紫霞正遭遇痛苦，另一廂是至
尊寶為解救蒼生（解救三藏）而放棄情愛，於是，整齣「大話西遊」累積的悲
劇性至此達到最高峰。


而電影裡用以表達至尊寶這份不完全的超越所隱含的悲劇性的橋段，就是這段
成為影史經典的，至尊寶緩緩戴上金箍的過程：


「曾經有一份真誠的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是我沒有珍惜，等到了失去的時
候才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如果上天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再來
一次的話，我會跟那個女孩子說，我愛她，如果非要把這份愛，加上一個期限
，我希望是，一萬年。」


02/08/2007 Milst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