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想必是阿德告訴小珍關於我和前女友的事情的，我一直以為，沒有人
知道。甚至阿德也是無意中他才知道的。
那時的我，也許也曾經有過如阿德一般的熾熱的浪漫吧！於是我和她
的爭吵也那樣激烈。上了大學，不住家裡，但家裡的事情仍然像水滲透過
毛髮衣服般，一點一滴的持續滲透到我的腦海裡。從我的耳朵、眼睛、惡
夢。比如說有一天，母親一早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家裡做生意的攤位被債
主灑狗血，她費了一番功夫才清理乾淨。媽媽其實不常把這類事情讓我知
道，她只希望我好好安心讀我的書就好。可是我卻把時間用在玩樂上，我
想我的潛意識裡有強烈的慾望讓我想要逃離，想要成為另外一個我不認識
的人。我不希望跟那個悲傷的家庭有任何的牽扯，可是我又往往不忍，我
辛勞的母親，每日因為粗重的工作而日漸哭稿，我是多麼心疼。我那天跟
我媽說：「那真的很難清理。」「真糟糕」之類無管緊要的話。
有時媽也會說爸的事情，說他有了改變之類的，只是我並不相信。有
一段時間，我真的成功的使自己相信，他已經不存在了。我心裡多麼希望
是我親手把他給趕走的，是我親手摧毀原本完整的家庭的。有時看見母親
的疲累，我會以為是我害的，我害母親現在是孤獨的。
但我又有時感到慶幸，家裡少了一個會頤指氣使的混帳。
我是不是不知不覺的，把這一大堆的矛盾、憤慨，用激烈的情緒發洩
在前女友小慧身上呢？我想是吧！所以她才會受不了我，突然的一走了之。
我當時好難受，心理完全無法接受，只想用任何方式把她找回來我的身邊，
我難以接受「不完整」的任何東西。我的心不完整，如果她那時就走了的
話。那一天，我打手機給她，我問她我們要在哪裡見面呢？她卻說她已經
就要啟程去烏來了。
我那時根本不知道她是怎麼去的，也許她是坐同學的車吧！我像失了
魂似的跳上公車，坐到烏來去，我坐在公車車廂裡，一路上有人上下車，
車逐漸往山裡開，天色慢慢變黑，那時候的車內，時間變的好長好長，我
好像經歷了我和小慧在一起的一年半的時光。看著窗外的景色，我的心像
被刨空了似的，窗外的燈光愈來越暗，越接近山區，我的心也越來越黑暗，
越來越墮入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洞裡，爬不出來。我在人群之中游蕩，企圖
找尋小慧的身影，但怎麼可能找得到呢？我好慌，我不想要就這樣結束掉。
但是小慧終究沒有出現，這不是電影劇情。
於是我終究還是不完整的。
「阿明，你有在聽嗎？你在想什麼？」
所以當我知道小珍不見了之後，我突然感覺到那「不完整」的悲傷了。
我才真正知道，一個人再怎麼隱藏自己，再怎麼樣做好心理建設，在面對
根值於內心的「初始的悲傷」的事件時，什麼都是無法掩飾的。
「沒什麼，只是想到妳剛講的，我前女友的事情罷了。」
「阿明，你有沒有想過自殺？」
我吃了一驚
「那時我想起了很多恐懼的事情，很多很多，多的數不清。躺在妳的
懷裡讓我感覺很有安全感，不知道為什麼。每次，我們都坐在一起講話聊
天，我一直當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可以跟你說很多的心事，你讓我感覺到
很自在，沒有壓力。而且你對我從沒有表示過什麼更進一步的意圖，我感
覺到，你真的是一個很真誠的人。」
「躺在他的懷抱裡，我只感覺到一下下的安全感而已，可是從剛剛在
體育館裡的時候，我們不知不覺的相擁，我才發覺其實在你的身邊，在你
的懷裡，我感覺到真正的安全。你讓我不會恐懼。因為你跟我一樣，有很
多很多的傷口，埋在你的心底，埋在最深的地方。」
「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要幫助這個社會上所有弱勢的人。為她們發聲
。」
我一直想知道，小珍為何總可以有那樣充滿鬥志的眼神呢？那是我做
不到的。我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是可以改變的。過去，我也曾經想過說，我
可以改變我的父親，改變我的家庭，讓我的家庭變的較正常一點，但一次
又一次的挫敗早已把那些鬥志消磨的沒有痕跡。很多時候，你懷抱著越大
的夢想，你反而更會覺得，失望的痛苦，痛的讓你想死。
「我的父親在我還小的時候也離開了我們家，但不是被我趕走的，而
是被逮捕的。他現在在哪裡，我也完全不知道，儘管他對我做出了很嚴重
的傷害，我想我也不會恨他，或者是說，我那時還不知道，什麼是恨。我
媽媽知道這些事情，從小她就教導我要堅強，要勇敢，我也不負她的期待
成為現在的我。我也時時告訴自己，自己可以努力使這個世界更好一點。」
「但是偶爾，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怕的沒有辦法睡覺，我怕
一但睡著了，夜晚會有一個黑影壓在我的身上，壓的我喘不過氣來。我想
過一死了之，讓這一切的痛苦終結掉，但我沒有這樣做。我讓自己堅強，
裝的也好，真的也好，我希望自己是堅強的。我喜歡阿德，喜歡他身上那
種洋溢著的熱情和希望，可是我卻也發覺，我難以忍受被放置一旁的孤獨，
我想我是太敏感了吧！更甚者，我發現阿德身上的熱情和希望，仍舊不敵
現實的殘酷，我是給了他什麼壓力，讓他以為我要命令他拯救世界呢？那
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也許他給了我一種更完美男人的原型吧！他的思
維讓我更看見了理想的實踐性，他的軀體散發的成熟男性的味道讓我沉醉。
那是好矛盾的心態，就好像你的背上有一個傷口，你不去看它，就以為它
不存在了，偶爾你會痛，但捱一下就過去了，可是有一天，你背對著鏡子，
看見自己的背，你看見了自己的傷口，你覺得好親切，因為你終於知道，
自己受了什麼傷，可是你又覺得很不忍，你不敢看你背後那醜陋可怕的傷
口，他抱著我，我想我感覺到一種沒有經歷過的愛，那不是黑夜襲上身體
可怕的黑影，而是成熟男子，溫暖的臂膀，溫暖的懷抱。也許其實我的愛
不是要找尋一個載著我飛翔的翅膀，我只是要一個安安穩穩，踏踏實實，
懷抱著我的溫暖的臂膀。但我是如此矛盾，那矛盾的靈魂不斷的告訴我自
己：也許我只是希望壓在我身上的軀體是另外一個更完美的男人，他有適
當的名字，可以規避掉道德上的枷鎖。他的稱謂叫做愛人，而不是其他的
沉重的稱謂。我被這些羞恥感拉扯，來回擺動著愛與慾，或者是罪與罰。
或許那就是阿德指控我的吧！他也許認為我把自己的罪轉嫁到他的身上，
他說我命令他，操控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這些秘密，阿明，我只告訴了
你。只有你知道，我那些羞恥的事情，儘管父親已經不知去向。」
8.
畢業之後，我和妳失去了聯絡，我想，如妳之前所說，妳應該是回到
故鄉台南。手機號碼，我的換了，妳的也換了，曾經熟識的兩人，失去聯
絡的如此快速，其實想來是件荒謬的事情。我們必定都有了臨界的狀態超
越不了，無法超越，除非將之轉化成愛情的狀態。只是我們之中還有誰能
再作出這樣一個賭注？
後來，我仍然戀愛，我仍然考試、仍然和朋友聊天，仍然會去做一些
以前就會作的事情。惟獨絕口不提妳，連對自己也不去想，關於妳的秘密。
前天，我回台北，台北車站的人好多，走路都有一種窒息感，這樣的
地方就是我的故鄉了？在公車上，有位女孩長的像妳，她背靠在車窗上站
著，拿著手機，原本她講的很開心，隱約聽到「sogo在特價妳知道嗎」，
「是喔他竟然真的寫信給妳喔」之類的話，想必是跟好姊妹在聊天。第二
通電話的語氣則與剛剛有天壤之別，不知道是誰，她的口氣冷冰冰的，好
像提不起多一分的力氣再跟對方多說一個字，掛上電話後，她把手機收到
包包裡，然後看著窗外，靜靜的看著。我不知道是否聽錯，她的包包裡後
來還傳來了好幾次手機振動的悶響，而她故作不知。
回到家之後，家裡空無一人。我把衣服換下，穿上居家輕便的服裝，
隨手抓了幾個零錢，到隔條街的夜市買晚餐吃。
想了想，住在新竹的時間越久，對於原本台北的一切就越陌生。這條
街我從小晃到大的，如今看來只不過換了幾家店而已，卻好像到另外一個
我從來沒去過的城市似的。來回走了兩三圈，仍然拿不定主意，於是最後
還是到便利商店，買了個不甚好吃卻勉強接受的便當。
回到家，打開電視，把店當拆封，菜色還算豐富，香味之中混雜著似
乎是某種化學藥劑的味道。電視節目看不到五分鐘就轉台，就這樣時而按
遙控器時而用筷子扒飯夾菜的，把那個便當吃完。
「妳現在在幹麻呢？」
「妳現在過的好嗎？」
「妳現在會不會還總是悲傷呢？」
坐在沙發上，瘋狂的想起了妳，瘋狂的問自己這類關於妳的問題。到
後來，千頭萬敘的話語以及和妳躲在體育館中說悄悄話的畫面，全被一片
潔淨的白色所覆蓋，那場我與妳一起經歷的，詭異而美麗的而神秘的初雪，
那是真實的嗎？十月怎可能有雪？還是，我與妳最後的聊天，我們坐在妳
住處的地毯上，妳依偎在我的懷裡，而我想像著那年和妳一同搭著破舊的
巴士往山區前進，看到的妳的深沉悲傷的眼眸，妳靠著窗，窗外時而是被
土石流肆虐過的山坡，露出土黃裸露的山壁；時而是青蔥翠綠的山頭，像
不曾發生過災變似的，而妳就坐在我的身旁。妳半閉著眼睛，就像現在我
懷裡的妳一樣，而我則凝視著妳，偷偷凝視著妳。我對妳的渴望具像化成
那時的遐想，遐想我們驅車前往百岳，並且湊巧遇上我沒見過的雪，我渴
望卻又不願與其他人分享的初雪的美，而無視於我們本來的目的，前去救
災。然後我在夢裡，把這些虛構的情景和現實的記憶交織錯植成一場連續
的動畫，然後配上音樂，還有熱切的愛。
那時，我的悲傷像洪水越過了堤防，忽略時間先後的邏輯性因素，而
把所有的錯誤往身上攬，意圖將妳的傷口移植到我的身上，然後告訴妳妳
並不曾被傷害過。但妳僅僅的抱住了我，妳說，我抱著妳很溫柔，她感覺
不到任何的恐懼。
「那時，那個四十歲出頭強壯的原住民男子，在門的那一頭聽見我的
語調漸轉低迷，帶點顫抖，向我道歉，即使他完全沒有作錯什麼。我跟他
說不是的，不是他的原因，他反問我，我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原因？
我告訴他我和阿德分手了。然後他便開始安慰我。」
「但其實不是的，傷害我的不是阿德。」
我的手從妳的衣服下緣伸進去，妳的皮膚光滑，我感覺的到妳的體溫，
我撫摸著妳的背，妳的肩膀很嬌小。我像摸著受驚嚇的小貓般撫摸著妳，
有幾個地方，比如說腋下附近，妳敏感的縮了一下身子，但隨即回復原本
安穩的姿態。我感覺到我的手的滑動有經過妳的敏感帶，妳的雙眼閉著，
皮膚起了雞皮疙瘩，口裡呼著熱氣，我輕輕吻了妳的臉。另一隻手則摟著
妳的腰，妳的腰很細，但是線條柔美，並無感覺到骨骼或關節的突出感。
即使只是手與唇的碰觸，並非注視著妳的裸體，我仍可感覺到妳的身體
的美。
妳那時在我的夢裡，初雪的山谷裡的妳，美的像突破冰雪覆蓋而直挺
向上的花朵........
半夢半醒之間，合歡山初雪的意象漸漸浮現。
9.
突然地，我的腦子像是再清楚不過似的驅使自己「做些什麼」，雨聲
倏地轉為狂暴，我把喝完牛奶的空杯放到洗碗槽裡，把行李簡單收拾一番
，然後出門，搭上公車，前往南投。就像那時女友說要離開我，而我隨即
失了魂似的馬上奔去烏來；只是此次的心境不大相同，我知道我衝動，我
很久很久沒有如此衝動過，那時，失了魂奔去，散盡所有能夠擁有的情緒
之後歸來，然後性格便漸漸內縮成後來的自己，一切變的圓融，少了浪漫。
而此時，坐在大雨中的巴士，看著窗外風景由鱗比高樓逐漸變成無盡阡陌，
穿過了大橋，橋下的水越來越清澈。只是都蒙上了灰色的大雨，使心情始
終與開朗沾不上邊。
此次前去，我在追尋什麼？我知道這是激烈的非如此不可，是站在所
有理性累積之我的歷史之上的「激烈的衝動」。我在想，那年十月的初雪
是不是真的只是一場夢？是我後來對小珍的愛慕，移植了夢裡的記憶，然
後說服自己和她去合歡山的那一次，遇到了初雪？那次的失蹤，我寧願只
是單純的因為她與阿德的分手引發的衝動，而與那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
或其被小珍轉化之象徵無關。
「我是否持續拒絕加諸於小珍的傷害的真相？」
畢業之後，我到一家小公司上班，也談了幾次戀愛，也分手了幾次，
卻沒有種真實的感覺。母親也失蹤了，我其實知道她只是和父親住在一起
而已，她會在傍晚時回家把家務事整理整理，然後再回到父親那裡。但我
卻告訴自己她也是跟著失蹤了。手機號碼換了，也不曾告訴她們。
「我是否持持續加諸於自己傷害？而枉顧事實上，父母早已為其犯下的
錯誤進行贖罪？」
當我抵達時已是深夜。不同於那次在烏來的川流人群，這裡是更加深絕
的森林，已是冬季，十一月底。我走著，腳步聲被森林吸納的乾乾淨淨，雨
未停，我撐著傘，不知何處去卻又似乎順從某種招換的往前走著。
也許我也犯了投射作用的毛病，假使說小珍眼眸深處藏著的是一隻負傷
的白鴿，那我的心裡暗角，則蟄伏著一頭憐憫的獸。我憐憫著自己，但卻又
拒絕痊癒。當錯誤的事情降臨在我的身上，我便開始憤怒，我把憤怒通通餵
給那頭野獸，築了一個巢穴讓牠躲藏起來，然後用看似歷經風霜後得到的平
靜來面對世界。我也許想著傷害小珍的人是我自己，如同我從不選擇寬恕傷
害我的父母一樣，我於是變成了亂倫而摧殘小珍的她的父親，最後消失的無
影無蹤，讓小珍連憤怒的對象也沒有。
那即是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開始愛慕小珍的原因？那晚，我輕柔的撫摸
著小珍的身體，親吻著她的臉頰，我突然感覺到我們最隱密的悲傷故事，連
結在一起，像無數網路上流傳的訊息，都link在同一個源頭。然後所有不同
人物時間地點發生的事情，都可以用獨特的傷害─傷痕之邏輯加以闡釋，到
最終，我們都成為了施暴者以及受害者。
那時，我和小珍歷經跋涉而深入殘破山區時，天已經黑了。我們先進駐
約定的旅社，等待和社團的其他人會合。但是沒有水電，到了晚上，一片漆
黑，我們心裡都怕，尤其是在那時的殘破而且死傷無數的地方，彷彿黑暗之
中，我們的四周都有鬼魂在竄流。我們在同一間房，點上蠟燭。我們心裡都
很沉重，小珍眼裡帶著淚，我們用很緩慢的速度聊著天。她說她很難過。她
說她的願望就是世界上的傷害能夠減少。尤其是那種「不可避免巨大的傷害」
。燭火之外是一片黑暗，惟獨微弱燭光中，泛著些許淚光的小珍的臉龐。大
概就是那時的她的眼眸，大概就是那時開始的吧。
如今，我就在那間民宿的門前，我敲敲門，沒有人應。再敲敲門，才有
人出來迎接，老闆娘問我怎麼這麼晚？我沒有回答她，只問她還有沒有空房？
她說有。
「現在遊客很少。」老闆娘說。
「其實我也考慮要收掉了。也許你就是我最後一個客人了。」
畢業典禮完時，阿德留給我一封信，他說，有一回，他和小珍去看電影，
電影最後，主角為了救出他的弱智而被強暴的妹妹，殺光了所有的歹徒。然
後，他的妹妹緩緩自房中爬出，她已被毒品所控制，完全不認識她的哥哥，
而向他索討毒品。然後，男主角用很哀戚至極的眼神看著他的妹妹，然後舉
起方才殺戮的槍，殺了她。阿德說小珍坐在他的旁邊，他明確的感覺到她對
電影產生了強烈的感知，他想說些什麼，可是不知該怎麼開頭。那一瞬間，
他開始發現，小珍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他發現，他們是否真心相愛？
在其實對對方的心靈角落，知之甚少的情況下。
「那時我就知道了，你和小珍是同一個國度的人，你們的國度充滿著最
讓人難以接受的秘密，你們總是開著一個小小的密窗，不論你們承不承認，
你們都渴望著世界上有另外一個人來打開那扇密窗。」
阿德總是浪漫。有一回，他到我家，和我媽聊了起來。他不曾和我說，
但卻和我媽說了，他說他的父親經商經常出國，母親則熱衷於慈善事業，似
乎把他當作廣大的普世的慈悲心之中「一個小小的母子之情」。所以他可以
很自由，自由到比任何人都還要孤獨。他說，那部電影的最後，男主角也被
另外一人擊斃，他對電影沒有什麼感覺，除了最後男主角被擊斃之外，他說：
「我認為他之前那麼暴力是在逼迫他人殺了他自己，就是說他早就想假他人
之手而自殺了。」
我也看過那部電影，我只是覺得，那是一部悲傷至極的電影，其悲傷的
程度在所有法律與道德之上，所以殺人、暴力、污穢，都只是用以表達那個
「超越一切束縛」的悲傷罷了。
我躺在床上，閉著眼，想著阿德在最後的信裡說的話。
和阿德認識十幾年了吧！開始熟識卻是和前女友分手之後。也許自那之
後我變的過於內斂，過於封閉，以致於連帶著也看不清楚真正的阿德了吧。
又或者，我只是心裡有種悲劇英雄的優越感？所以從不認為，阿德有可能的
不快樂的事情，那些痛苦的事情，從來不會發生在阿德的身上。
也許其實他是悲傷的不是嗎？否則又怎聽的下我在他耳旁的嘮叨？
那麼，自那次和小珍與他擦肩而過的夜晚之後的再不相見，他很難過吧
....我也很難過。我竟然那時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我是怎麼了？自那次的
烏來歸來，我也把自己鎖在一個小小的盒子裡，然後告訴自己，任何的情感
都是傷害自己的利刃。愛情是，友情也是。
我感到很難過，多年好友，斷絕音訊，永不相見的如此簡單。
我的好友阿德......
這時，我感覺門外似乎有人站著。我下了床，穿上旅館的簡便拖鞋，前
去探視。
我打開房門，卻看到阿德就站在外面。
「阿明，你始終是我的好朋友，但是我知道你與小珍的世界因為過於耽
溺而容不下我，但我想告訴你，我並不耽溺，是因為我選擇另外一種表達悲
傷的方式。」
「是嗎？」我回答著。
電話突然響起，是老闆娘打來的，她問我是否要吃宵夜，她願意為我準
備一些。我摀住電話筒，問阿德是否要宵夜，但是發現房間裡空無一人。
掛上電話之後，我打開電視，新聞報導說，有個熱帶低氣壓在南方海面
成形，但距離甚遠，對台灣不構成威脅。是異象？還是又是時間之錯置？打
開房門，往櫃檯走去，整間民宿好像只有我一人投宿，櫃檯漆黑一片，無人
在場，老闆娘也不在。我想向其他人詢問，問現在是幾月？真有颱風？但尋
不著人。
再打開電視，卻全部斷訊了。
這時電話又饗起，老闆娘告訴我，有通我的電話，轉接給我。我接了，
一開始沒有聲音，後來有很微弱蒼老的聲音漸漸浮現，那是一個衰老的老頭
子似操台語腔的喃喃自語：「阿明啊！自己身體要緊，要顧嗄好啊！」我應
著他：「喂？是哪一位啊？」
「是我啊。」
「爸喔？」
「是啊！」
「喔，你自己身體也要好好顧啊！」
寒喧了幾句之後就掛斷了。我躺在床上，不發一語。
這時有人敲門，是一個女子的聲音。
「阿明你在不在啊？」是熟悉的女孩的聲音，但我一時猜不出是誰。
我把門打開，是小珍。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當然知道，我們約好的啊！我們那時約好，畢業之後的第999天要再
重逢這裡的啊！我們那時各自捧著一簇雪發誓，要再來這裡看雪的，你忘記
了嗎？」
小珍的表情沒有異樣似的，原本我很驚訝，但不知怎的我卻有種全明白
了的感覺，即使我還不知道要怎麼解釋這一切。我平靜的對她說：
「我沒忘。」
我們便走到外頭，小珍把車鑰匙丟給我，「你開車吧！」
合歡山頂上竟然鋪上了醜陋的觀景台，甚至可以驅車直上。我們很難過。
我們把車停在山腰的台14甲，然後用步行的上去。這時雨已經停了。
黎明之前，天空是詭異的藍，有幾團很厚的雲層。
「小珍，我們應該把傷口貼合在一起，一起痊癒，癒合的疤將會從我身上
連接到妳的身上。」
突然天全亮了，可是沒有刺眼的陽光，而是很厚實的灰白的雲，壓住了整
座天空。
「小珍，我非如此不可，妳也非如此不可。」
有風吹起，自山谷吹向山頂，時而逆流，從山頂往山谷吹下。
「妳和我，都不應該再悲傷了。」
小珍說：
「你記得那年的初雪嗎？那場美麗的初雪。」
我說：
「我當然記得。」
「我也作過完全一樣的夢。」
「夢到一次又一次的，山谷中巧遇的初雪。」
這時，緩緩的，下起了雪，隨著風，像花瓣似的，一片，兩片的落下。
接著，漸漸大了起來，眼前小珍和我之間，潔白的雪逐漸佔據我們的視線。
小珍的聲音也混雜在風雪聲之中：
「後來，我知道了為什麼總是作那個夢。」
小珍手裡捧著一簇雪，她緩緩的看著我說：
「因為我們都把秘密永遠的沉澱，封蓋在潔白無暇完美的雪的下面。」
「而那是從來不會融化的雪。」
---End--- 07/15/2004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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