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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 (下)


這座橋連結了兩座城市,每到上下班時間總是不堪負荷,如今下著雨,車流更加擁擠。眾多汽機車和嘩啦落地的雨全部混在一起,讓馬路上非常熱鬧。水氣裡,黃光燈都暈了開來,看過去,一個一個圓團模糊的燈火時而遊行時而停止。


迎面走來另一個人,身型和印明頗為相仿,他看不清楚,兩個人距離甚遠,各自停了下來,看著橋下的溪流,因為暴雨之故變成了急湍,正洶湧奔向海而去。這並不是一條整治良好的溪流,河岸原本存有一些遊憩設施,但是從未有人使用,因為缺乏整體的規劃,那些設施放置之初,就像是在不小心從飛機上散落下的巨大廢棄物,四周雜草沒有修整,路線也不夠明確,如今河水暴漲,也快要淹沒了它們。


污濁的河水往西方奔流著,那是太陽落下之處。正可看見僅存的微微紫霞,把地平線抹的糊糊的,黑雲蓋頂,反而形成了危險不安的臨界美,從紫到黑,參雜著些許黃紅,多重層次渲染著模糊的地平線。


他總是愛著這樣疑懼不安的意象。像是脆弱的顫抖,再一個驚嚇就會抖落靈魂深處不堪的秘密,然後輕易的決堤,書寫猶來不及,悲傷之書便以冊頁散拆。你的人生就是一路的散落,一路的撿拾,一路的書寫,和一路的遺忘。偶爾被午夜電台音樂吸引,寂靜深夜傳出的微弱顫音,總是一種密語在你們之間流傳,關於創傷、關於失落、關於悵然。


往下看的迷了,印明莫名的開始害怕,突然的明白懼高的感覺,因為地心引力彷彿也能吸引人的精神,一個出神,便有往下墜落的慾望。但是絕大多數的人懼怕死亡的本能也會同時啟動的吧,就像兩個自己的交戰,總是趨向生者能夠戰勝。可是只要一個瞬間,僅僅一瞬間,趨死的本能戰勝了,馬上就能終結生命,哪怕只是一個恍神。這也許能說明墜樓身亡的俞的死因吧。


其實,印明對她的死亡是稱不上有何感覺的,因為年代太久遠了,是國中時候的事情,當時仍只是小孩子,第二個原因是彼此不熟,不怎麼認識。那天晚上,她獨自走上她們家公寓的頂樓,不久樓下鄰居聽到墜樓的聲響。隔天報紙說,可能是因為成績壓力太大的關係,後來就不了了之。市場工作的印明,偶爾會看到她和母親上市場買菜,因此會遇到是小學同學的關係,因此見面會打招呼。她的話不多。


只記得小學時,印明跟她借了筆,她便借了印明,其他的頑皮男孩見縫插針的四處嚷嚷女生愛男生的無聊玩笑,印明叫他不要亂喊,回過頭,俞表情委屈的哭了。當時印明隱約發現她對自己的感覺。後來報紙堪出她的死訊時,母親隨口說:「看的出來她喜歡你啊!」,到了這時,印明其實仍沒有太強烈的感覺。


過了許多許多年的現在,卻突然想起這件事情,印明發現,與其說當時沒有感覺,不如說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現在勉強說來的話,就是對於生命之(被)終結,「沒有特別具體的原因」,感到內在的不可置信感吧。


渾濁溪水在殘存紫霞的照耀下,形成暗深泛光的流影,奔流前進,帶著上游的故事,通往萬物初始以及終結之海洋。有時候印明相信,死亡之後是無盡的空無,沒有任何故事可以帶走,人的想像只只有現世才能存在。唯有如此才能壓抑那份不可置信感,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死亡的隨機性。


報紙上說,俞可能是因為考試成績不好,一時想不開,因此跳樓自殺的,她的母親表示,她女兒絕非這樣的人,也可能是因為失足墜落的關係,因為頂樓的護欄一同墜落,同時也發現頂樓的護欄保護措施不夠完善。但是印明怎麼也無法將對她的印象和自殺做連結,怎麼樣也想不透。


橋的另一方可以看見連綿的山巒,相較於西方,東方的天空已經接近全暗了,而此時卻還不到街燈亮起的時間,山成了黑影,如隱身於黑暗中的巨大的神像坐鎮著,俯瞰著整個平原,在這風雨欲來之際,守護著整座城。使人不致在這不安氛圍中亂了方寸。此時風雨增大了,河水也越來越洶湧了,水位也節節升高,已經完全淹沒了河岸,而進逼堤防頂最後防線了,再過不久,河水將會溢上橋面了吧。


後來,過了許多年,印明參加了泉的喪禮之後,那份不知如何形容的感覺便開始一點一滴的匯聚起來,累積到最後,卻又變得如最當初知道俞的死訊時一樣的腦筋空白了,然而卻再也不是當時的平靜無波,而是內在深處的激盪,表面上看似無風無息,其實這樣的累積正逐漸的風化印明建立起的殘薄的意志,隱藏在年歲磨和出的圓滑外表之下,有什麼東西也許逐漸的被破壞了,使得趨死本能的力量逐漸強大。


一但想起了自己的其實脆弱,微弱的顫抖也能引發全面的潰決。最美最不忍的就是那臨界時的模糊地帶,極度危險的恐怖平衡,卻也抹出了最詭譎與最美麗的色彩,曾經聽說過這樣的傳說:死者的亡魂會聚集在一起,成為最珍愛事物的守護神,那麼在這紫霞烏雲暗流三者漩渦之處,必然也有超出個人意識以上的意志正加入這場拔河吧。而且是不平均的,因為趨生本能的自己不容許剎那的疏忽。


印明想起了那個和他同樣在橋上的陌生人,轉過頭望去,卻看不見那個人的身影。這時,河水終於淹沒了橋墩溢上了橋面,警車伴隨著刺耳的警鈴聲由遠而近,打算要封橋了。超巨量的垃圾伴隨著河水淹上了路面,不正常的巨量嚇著了每個人,像是整座山都變成垃圾瀉了下來,形成令人匪夷所思的災難。面對幾乎癱瘓的車潮,印明判斷警察還需要好一段時間才能整頓,於是他繼續呆站在橋上看著西方,烏雲和地平線之間,僅存一條狹縫,僅剩一點微光,紫色的微光。


08/24/2007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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