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有颱風要來,是否會影響妳的到來?我擔心著。前一晚,我將房子打掃了
乾淨,包括廚房以及洗手間。我上身打著赤膊,掃地拖地,猶嫌不夠乾淨,就
又打了一桶水,把一個拖把擰了水,彎著腰拖起了房間的地板。拖完後,才感
到滿意。此時已是滿身是汗。想沖個澡,在那之前,想起什麼似的,趕緊將衣
服浸泡在溶解了洗衣粉的水中,等會兒洗完就可以開始洗了。
打掃時的急躁感,這一點我和母親相似。總是要到滿頭大汗之後看著潔淨
的屋室才滿足的吃飯,而這時往往早已過了正常的用餐時間。平時的夏日,午
後的斜陽穿過客廳的落地窗灑滿了整間屋子,磁磚地板反射著陽光,有時甚至
有些刺眼。窗門外就是社區的小中庭,偶爾會有別戶的小孩正在演奏練習樂器。
這時的勞動是件令人滿足的事情。但在颱風來臨前的午後,滿天陰霾,偶爾太
陽露了一下臉,馬上便又縮了回去。屋內有點陰暗,少了太陽幫忙打光,空曠
的客廳就顯的有些落寞了。這使我剛才想到的關於我的母親的想法,變的悲傷
了起來。如同現在獨自清掃的我,母親或許也是獨自打掃著老舊堆積著雜物的
老家吧。不同的是我赤裸的上半身還有一點年輕的肌理,母親想必仍穿著自市
場收工還沒換下的骯髒衣物吧。
我看了看手錶,這時已經下午四點,還沒接到妳的電話,妳可能還在國道
巴士上吧。我雙手搭在拖把上看著客廳的玻璃門外,發現天空其實並非陰雲密
佈,而是以奇怪的姿勢堆疊在天空,陽光的折射全從遠方而來,把整個城市都
塗成詭譎的橘紅,據說這是颱風來臨之前特有的天氣景象。希望妳來時尚未開
始下雨。
曾經那樣的午後,我與妳靜靜的躺在簡陋的只有床板與書桌的小房之中,
只有三坪左右的狹窄空間,擺放了床與書桌以及櫃子之後所剩無幾。那天我們
從一個凋零衰敗氣象的無人海灘回來,那天並非晴天,有點陰,海邊風大,遮
陽用的幾座水泥建築因為年代久遠而斑駁歷歷,水龍頭早已被沙子所淤積阻塞,
原本埋藏在地上的管線也已裸露毀損。在很久以前,這裡的時間就已凝結,靜
待鹹濕的海風將之慢慢風化,即使再過很久很久,可能仍再不會有人進來。可
能曾經遊客如織,此時徒存海浪與海岸,寂寞的唱和。我們如白日幽魂,飄游
在無人的廢棄海灘上,背景是佇立在海岸的垃圾處理廠的大煙囪,偶爾幾隻無
名海雀落在溼潤的沙灘上,尖嘴搜尋著琢食躲藏在沙灘中的蟲蟹。在一陣又一
陣規律而寂寞的海浪聲中,我與妳在那裡度過了愉快的午後,那有種悲涼的詩
意。後來我感到有些頭痛,所以我們回到那小房之後,我躺在硬梆梆的床板上
休息,妳躺在我的身旁,因為沒有被褥,妳拿了件薄衣替我蓋上。那裡更沒有
電風扇,我們兩就這樣耐著悶熱昏沉睡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頂著仍然暈漲
的頭醒來,意識朦朧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那時已經黃昏,太陽已經下山,
整間房間還殘存著一點點晚霞餘暉,隨即沒入一片黑暗。我記得,我往窗外看
去,看見最後的一點夕陽正沒落,妳此時也悠悠轉醒,我漸漸意識到此時此刻,
我們處在這陌生且尚未打理好的空房間內,處在一個黑暗、躁熱,沮喪,被世
界遺忘的偏僻角落。我們躲藏在這個偏僻的角落無聲息的睡著,彷彿即使就此
死去也無人知曉,彷彿我們從世界失敗至此,卑微低賤的勉強苟活在世界邊緣,
羞於見到任何認識我們的人,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直至悄悄的無可避免的殞
落,就像睡夢中無人阻擋的了太陽放棄我們這間破敗小屋,靜悄悄的,我們,
與此屋,被黑暗一點一滴包圍、侵蝕、吞沒。望著最後一點夕陽的我們,曾經
擁有的夢想,奮起為之努力的鬥志,都輕易的被捻碎變成灰燼,輕口一吹,四
散而消逝。那一瞬間我有了激烈的悲傷,對這樣殘酷的世界感到憤怒,並感到
不忍,在這一切都是可以被輕易踐踏毀滅的幻夢之中,默默陪伴在我身旁的妳,
也將被無情的被命運之神輾碎。
黑暗之中,我發了一陣子的呆,妳繼續的睡了一陣。又過了幾分鐘,我問
:「現在幾點了?」妳坐起身來,我拉了掛在頭頂上的老舊日光燈的開關,它
閃爍了兩下,發出昏白的燈光。妳說:「你補習好像快遲到了?」我點了點頭
當天晚上還有課,我必須拋下妳獨自騎車到博愛路的補習班,和兩百多位不認
識的陌生人擠在教室裡聽某個荷包飽飽的自大狂名師講述電子學。妳要到充滿
功利與投機的教室裡,旁聽一門妳過去錯失的學分。頭頂上這盞日光燈太老舊,
慘白的燈光打在妳我的臉上,加上剛睡醒的倦容,以及我的頭暈,我們的容貌
看起來像生病流浪的野貓野狗。
雙手倚著拖把,突然露臉的夕陽打在客廳的地板瓷磚上,先前拖上去的水
快乾了,我繼續把未完成的部分打掃完畢,才過沒多久,天就全黑了,方才的
餘暉退去的如此快速。完成了拖地的工作後,我坐在沙發上,等待妳的到來,
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隨意轉了轉,窗外突然的刮起風來,想必颱風距離
本島已經不遠了。我把電視關掉,把洗衣機洗衣紐按下,它便自動的運轉起來。
手機突然饗起,我衝去接,結果並不是妳,是一位朋友,結束簡短的寒喧之後,
我躺到床上,閉上眼,手握著手機,竟然睡著了。
突然的驚醒,看手錶,已是隔日凌晨,窗外大風肆虐,刮的呼呼作饗,像
哀嚎,也像怒吼。我應該是被這可怖的風聲驚醒的吧?此時已是黎明,風用力
的搖晃著窗,用力的吹這棟屋,這棟樓,山雨欲來,空氣中極度不安。房間的
窗口朝東,我望向窗外,欣喜的見到東方漸白,並把東方雲彩渲染成浪漫的朱
紫色。和那悽涼的夕陽不同,夕陽總是抹下最後一口紫紅的鮮血於晚霞之後,
被黑暗所逐退而隱褪。此時窗外看到的是在淒厲慘然的氛圍下神聖登場的日出,
陰霾接近了它就被點化成了七彩的雲朵;也許不是金光耀眼聖潔無暇,但卻是
日常的隆重,自然規律的莊嚴,此時,再大的嘶吼風聲,也都被濾的乾乾淨淨。
後來,那棟簡陋的小套房,朋友也並未久住,沒有多久便退租了。自那之
後,我們也從沒再進去過。那個夜晚我們各自坐在兩個陌生的教室中和其他人
如螻蟻般聽著課,那個夜晚比平常都還要黑,也還要疲累與漫長。自從我們面
無表情的離開那昏白燈光的屋室後,有些心裡的傷口被揭了開來,而又流血自
行凝固之。我們曾經那樣悲觀、那樣沒有自信過,但卻也攜手並行,一同走來。
也許,自從離開那個小套房之後,那個戚然面無表情望著窗外的我們,那個茫
茫不知明日會如何的我們,也隨著那間的房門上鎖,被永遠的留在悲傷的屋室
裡了。
我靜靜的看著窗外,雖是凌晨,卻完全清醒了。這一天儘管風大,雨只有
間歇性下了幾次,並沒有影響我們的相約,只有因為班車的延誤而略為延遲而
已。
Milstein 07/31/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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