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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的第一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是《尤里西斯生命之旅》,那是在高中的時候,自己跑去真善美看的。後來大學時看了《永遠的一天》。不知道多久以前才買了太古發行的一套合輯:《賽瑟島之旅》、《霧中風景》、《尤里西斯生命之旅》,以及近作《悲傷草原》。看的進度非常緩慢,或者可說根本沒有進度,像《悲傷草原》就還沒有動,都是在等待心血來潮時再說。對我而言,與其勉強自己去看某部(人們公認的)經典,不如等待自己有那份心情再看最是合適。


一般來講,我會從劇本的結構出發,先看劇情的發展的各個環節,節奏是否適當,情節是否吸引人,並從中看出導演的著墨,接著再去看演員的表現、作者的觀點以及其詮釋,甚或有意識形態。但是用這熟悉的角度來分析安哲的電影會沒有施力點。


安哲的電影須從美學的角度出發才行,而不大適合用一個專案的方法來看。而要從美學來看,就不得不從全然作者論出發,不只牽涉到作者的意識形態,更涉及作者的哲學體系,遠超過我所知道的。因此在這裡只能略略表達一點感想。


即使不明白希臘近代史,卻也能夠從他的電影感受到關於希臘近代的種種悲傷。這是因為導演是直接透過美感來和觀眾取得聯繫,而非透過顯著的、已被經驗證實好用的「tool」──電影技法來傳達。


(哀傷的)美感是抽象的個人經驗,約略說來,是透過對情感記憶的呼喚來達成。呼喚的對象可能是有意識的,但是追其根源則是無意識的本能。許多人總在初戀的分手後嚐到難以承受的痛苦,那是因為喚起的是哺乳動物的幼兒對於被拋棄的潛意識恐懼。相同的,我們對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總有種難以言欲的哀美,便是在於他的電影語言訴說的是喚醒每個人的潛在美感記憶──生命漂泊無根、過去的記憶可以被輕易的摧毀、未來則總在一片茫霧之中。


因為安哲羅普洛斯承繼的是希臘的傳統,近代史戰亂不斷的巴爾幹半島的國族的遭遇早已在他的記憶裡留下了印記。對於遭遇相近的國族而言,對其電影的情感震撼想必是更深吧。而廣泛的說,有誰不是被命運擺佈,總被深沉的無力感所籠罩的呢?安哲羅普洛斯印記的是承繼前個時代留下的殘敗的一輩。沒有直接經歷過那種遭遇的別的國家的人,或者是之後的時代的人,則只能從自己的內省中尋找;也因此,對沒有內省,沒有習慣思考的人而言,安哲的電影就實在是很沉悶的了。


而安哲的電影經典在於除了希臘的傳統之外,他身為藝術家掌握了獨特的傳達的語言,使得那屬於全人類最深層的哲學中的漂泊之感,能被以那個國族那個導演為「容器」而保存下來。


他的電影沒有明顯的故事線,裡頭的表演方式也往往像舞台劇般,不生活化,許多安排的人物互動甚至是突兀的,疏離於現實的。


安哲運用的電影語言有一特色,偏好凝住不動的鏡頭,藉由場面調度讓角色在此框中進出、互動、演出,若單單只看演員的話,會覺得演員的動作有些誇張,如兩人緩慢的接近,突然一個「暗示」(如對話、詢問、或是『口令』)而突然『動作』,而對白也已經風格化到脫離現實,經常是一個「對整個電影想呈現的『精神』帶有提示性的字眼」(如:不存在的人名),而說者常是不顧旁人的喃喃自語著無人知道意義的「關鍵字」。在電影不同的段落還會不斷的復誦著。導演雖然有近似舞台劇的調度,但是加上了聲音的運用,如音樂、畫外音,因而蛻變成安哲的獨特語言。如《賽瑟島之旅》末段,被漂流於海上的史派洛拉奏的小提琴聲,自畫外傳進眾人之耳,其妻喃喃的在台上複誦:「我要跟他去。」原本琴音讓人誤解是電影的主題旋律,而到這裡終於直接點名了那悽涼的旋律既是漂泊者對過去記憶的呼喚(守其歸來的妻子),也是回應著對無可奈何的漂泊命運者之同情的哀戚。


因此安哲的電影更像是音樂,也就是說,雖然劇情線很不明顯,甚至根本沒有;雖然有些很怪異的戲:主角走進了人群,人群突然靜默,當該人作了某個動作(暗示),接著人群一起動作(往某個方向而去),留下主角自己),但是導演的「概念」卻是持續流動著的,比方說「返鄉的主角遭遇的困境:時代往前走,但主角仍然停留在過去」;「背負著過去的記憶與拋棄記憶往未來(資本主義)靠攏的衝突」等等,要從每個景表面去理解不免碰壁,因為導演基本上幾乎放棄了去經營每個場的故事因果順序,他唯一重視的是那概念是否繼續流動著。而幸好正是安哲的鏡頭語言獨特,以詩人的筆觸,運用比喻、聯想、象徵、氣氛、場面調度來讓概念繼續流動,而不致因為語言單調而使概念變的停滯。


當離開了凝視著的鏡頭,安哲捨棄故事線的意圖更直接了。他會直接讓主角走過時間。我們會看到主角帶著複雜的情緒走著走著,鏡頭一往左橫移,把主角放到鏡頭右側後,沒有剪接,接著主角繼續往左走,便走近了他的記憶之中,然後故事就這麼繼續下去。也就是說,延續著故事前進的不是情節,而是主角的記憶。導演不理會故事的因果,而只在意讓「記憶」的流動是延續著的。這一樣帶有危機,如果概念是模糊的,這樣的意圖會讓電影破碎瓦解,只是安哲用這樣獨特的電影語言訴說主角記憶,總是乘載著整個希臘國族歷史的,因而不致落得像用高明的畫技畫著平凡無奇的俗物一樣。反而呈現的概念是被記憶枷鎖而永劫回歸的受苦靈魂。


以上簡略的說明了,安哲羅普洛斯之透過獨特的電影語言,承載著他那一世代的國族悲傷;他的電影是全然風格化的,一般的電影中持續流動著的是故事情節,背後是一個靜止固定的意識形態;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中持續流動著的是「概念」,意識形態不在他處,就在流動當中。用凝視的長鏡頭、脫胎自舞台劇式的表演、音樂的運用、跳躍的時間是他獨特的語言,也因為獨特的語言才得以訴說那一代國族歷史的悲傷;他的電影是直接以人類抽象的美感經驗為途徑來溝通的,因此他的電影更像是詩,或是音樂。



03/22/2009 Milst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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