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lstein

陰暗角落的美麗時光 (上)


    黑暗之光的結尾，李康宜看見應該死去的父親和情人，像沒發生過什麼似
的回家，並且與她對話，然後，電影結束。我想我之所以特愛這樣的手法，是
因為它散發出電影獨有的魔力。剪輯的過程是一個重組時間與空間的行為，因
此電影是就是導演所選擇讓觀眾所看到的故事，然而，如果直接讓同一個場景
內的事件直接溶入不同的時空，而又能讓他發生的讓觀眾能夠接受，那就是在
蒙太奇已經運用到基本技巧有時甚至過份繁雜之後，一種影像反璞歸真的新意。
安哲羅普洛斯會讓應該死去的亡妻直接站在窗台外等待著亞歷山大，引領他直
接走出屋外進入過往的回憶，安哲選擇用同一個鏡頭裡連續的時間感製造出存
在於記憶中不同時空的夢幻，使龐大的歷史或者回憶變成一個持續流動的河流，
這反而更接近了人類腦海裡恍惚的片段，我們都做過夢，醒來之後回憶夢的內
容卻發現是一連串不合邏輯的事件，在夢裡卻不感訝異的連續發生。因此他的
電影變成了腦海裡難以形容的記憶之詩的具像化。

    張作驥雖然用的方法類似，但是超現實的情節只偶爾為之，比如突然出現
的獨角獸，然而那並未脫離寫實，該獨角獸仍然是逃脫的被裝扮的馬。不過，
張作驥放了好幾個象徵暗示著這部電影攜帶著的超現實元素。直到我們隨著
電影故事的推進，情緒的累積，而直到最後才一口氣讓那超乎現實的畫面與
場景奔流出來。


    在那之前，整部電影都是非常寫實的，而且，因為那更貼近我們的世界，
因此產生更大的共鳴，他在美麗時光裡述說了一個在我們的熟悉的地方發生
的故事，這是一段悲傷的故事，而伴隨著故事進行，電影中不斷出現提醒觀
眾某種「意義」的象徵不斷出現，不斷累積，直到電影末尾，悲傷累積到了
臨界時，這些意義終於一口氣解放開來，像一朶花突然的盛開，自他的花蕊
流洩出淺藍色生機盎然的瀑布，電影用這些藍色的美麗時光來結束。

    「意義」對每個人而言都不同，我們可以在阿傑和小偉跳進骯髒的河流中
後快樂的悠游於寶藍色海水中的影像中得到我們心中的「意義」。我所感覺到
的，我猜想的，或者我共鳴到的，是張作驥在底層邊緣的世界裡，一個活在陰
暗的角落裡的小人物，所偶爾仰望天空看到的藍天，是充滿悲劇的生活裡，無
限逃脫的自由天空，是其實不去思考太多「我的命運」這類課題，但卻無可避
免的被命運之殘酷所重擊之後，那單純的行走到臭水溝之外的世界的悠然。

    可能是因為我對市井小民的生活有情感上的認同，因此對於電影結尾那被
壓抑許久一口氣散放的湛藍的感觸特深。而無疑的，張作驥的鏡頭下所希望觀
眾看到的世界是樸實的，因此他喜歡用非專業演員，他的分鏡不會過多與繁複，
場面調度也不致於太龐雜，但是卻能用儉約的鏡頭語言和自然的演員表現順暢
的敘述一個故事。他的筆觸亦可看到他本身對於底層社會的了解，並非觀察入
微，而是他本身就活在其中。電影場景有灰黑的堤防、排水溝、小土地公廟，
以及當中的聚賭的人，混擬土色的橋下、宜蘭哲哥家開的小旅館。電影裡沒有
看到電腦，電視機是非常舊式的。出現的場景都是濃厚的老台北，雖然醜，但
卻是你我真正日常會行走過的地方，對白的語言以及腔調和用語，片中幾乎沒
有聽到流行用語的辭彙。

    在此岔題一下，生活中，會聽到別人的喝醉酒的父親去賭場賭博這樣的事
情，但是多數人知道這樣的事件的細節嗎？「賭場」在很多人的概念裡可能只
有電影中賭城那樣的華麗，但其實真實的賭場，不過就是隱身於某家某戶地下
室中，像是打打牌似的場合罷了。阿傑的父親是到一間小廟大家聚集的地方聚
賭，這看起來很隨便的地方，就是真實的賭場，就是張作驥的真實之所以說服
人。

    這些元素構成了電影的氛圍，一個我們台灣底層「就是如此」的世界，因
此，電影的故事有了紮根的底床，而不使人認為是天馬行空的幻想，而演員也
是構成這氛圍的最重要因素，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引起了我們的關注，而
一步步的看下去。而穿插其中的象徵，從一開始就存在，一切都是為了最後而
作準備：阿傑跟小偉在一開始雨中玩耍、小偉的姊姊小敏畫了一幅海的畫像、
宅院外的排水溝、堤防下的小河、哲哥第一次出現，和小偉吃飯時正在下雨、
藍色的魚缸、宜蘭外海的龜山島，除了是小傑父親回憶當年勇的地方之外，也
是他們逃亡到哲哥家時，抓鰻苗的海域，這是關於藍色海水的象徵。獨角獸、
豬、鴨子﹝鴨子本身不夠奇怪，奇怪的是有一幕，鴨子竟然跑到屋頂上。﹞這
是關於電影攜帶著超現實元素的象徵。

    故事本身也許並不特別曲折離奇或是題材新穎，但是故事的節奏卻是可以
讓故事變的動人，電影的前四分之一交代了故事的人物與環境，四分之一時發
生的事件是阿傑和小偉加入黑社會做事，開始了故事的核心。電影二分之一處
是最大轉折點，這裡用兩個事件組成，前一件是後一件的前奏。首先是阿傑的
父親面對昔日同袍的死去而悲傷，在賭博時宣洩情緒而引發一陣毆打，阿傑拿
槍替父親尋仇，此時已經暗示了阿傑日後即將鑄下大錯，下一段戲就是阿傑跟
小偉討債時，衝動的阿傑終於開槍殺了人，而讓故事馬上轉折到後半段，甚至
直接預示的最後的悲劇。一先一後的事件放在電影的中段

    最大衝突點放在四分之三的地方，也由兩個事件組成，首先是小敏痛苦的
病死，之後，正在逃亡的小偉跟阿傑得知小敏病故之後回家面對這一切，阿傑
因此被仇家抓到而打死。兩個主角的死亡讓情緒的衝擊到達最高。事實上故事
情節的安排是很傳統的古典戲劇模式，這個模式會安排最高潮的戲放在四分之
三時最大的衝突事件之後作結尾，如復仇、決鬥、告白之類，而在這古典的結
構裡張作驥讓故事無聲無息的跨入虛幻的時空，並讓小偉跟阿傑跳入骯髒的河
流為高潮，而張作驥讓故事再轉一折的進入全然幻想的世界，而這份幻想是先
前不斷暗示過的隱藏著的動機，彷彿隱藏在交響曲前三樂章的旋律之下被幾支
木管樂器悄悄流出隨即停止的主題旋律，在終曲時終於奔放了出來，爾後結束。

    阿傑加入黑社會到殺人的中間，安排了阿傑的父親的悲傷，和阿傑持槍替
父親出氣的事件，可說是為了之後阿傑殺人事件作鋪陳，預示了阿杰的衝動將
會誤事。因此故事的安排是導演確立最大衝突事件的段落之後，適如其份的把
配角故事安插進去，卻又順理成章的推動了主角性格確立，以及性格所將決定
的命運的事件。只是雞蛋裡挑骨頭的是，其餘配角只好相對被弱化，而沒有太
多的著墨，但是配角們仍然自然的作為整體氛圍的一部份而不顯得格格不入，
如阿基的痴呆，阿婆的碎碎念，小敏的妹妹，以及小偉的父親、阿姨、姨丈等
人，都是組成這個環境的不可或缺的部份。

    電影的語言不用太複雜也可以很豐富。美麗時光的剪接、運鏡、場面調度、
以及配樂不會太複雜，但是演員表現、故事的節奏、以及安排在電影中的象徵、
和在品質上作出希冀的質地，就可以交織出感動人，而且分析不盡的電影。

    ﹝待續﹞

    09/03/2006  Milste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