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10. 
 
 
    深夜的北橫感覺充滿危險,阿德聚精會神小心翼翼的開著車,注意著

每一個路標,每一個彎道,每一個來往路過的車輛。我也不敢打擾他,沒

和他交談,讓他專心的開著車。我沒有和爸媽說,就這麼直接的上路,已

經接近午夜了,我一生中沒有這樣子衝動過。

    我看著窗外,不斷想著那天看到的哭泣著的阿明。以及在堤防上遷怒

於我的他,所說的話。我想,也許他說的沒有錯,一點都沒錯。


    我感覺他的家庭與我是截然不同的。他有很多美麗的故事,那些故事

都脫離了現實,我則是貧乏缺乏幻想,我需要幻想嗎?從小到大,成績都

是名列前矛,永遠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同學眼中的模範生、男生眼中的

夢中情人。大家都不厭惡我,女生們頂多只是羨慕我,不會討厭我,我和

每個人都處的好好的。回到家,有爸爸媽媽可以依靠,我是獨生女,但他

們不溺愛我,卻給我良好且嚴格,適度而明確的教育,理性的想法總是支

持著我,使我面對任何事情都處理的妥妥當當,從不讓家人朋友擔心。


    於是變成一個不浪漫的女孩;即使偶爾渴望浪漫,但更厭惡那些情緒

化的、不理智的負擔。於是從來不曾談過真正的戀愛。


    小陳低頭對我說:「你是孤獨的。」

    阿明則是大聲的吼:「我忌妒妳!」


    我之所以生氣是因為我完全不明白他們是根據什麼作出這些批評,我

沒什麼對不起任何人的不是嗎?現在,我卻似乎慢慢可以明白了。小陳只

是想說服我一些美好的事情。阿明則是憎恨我。


    他真的是憎恨我嗎?突然,我覺得好難過。

    他毆打那些歹徒時,他的神情好可怕,他好暴力,我又覺得很害怕。

    但是跟他一起的我,那晚,也變的好暴力......


    「妳知道他會去哪裡嗎?」

    阿德開口問我,已經進入宜蘭了,接著走濱海公路往花蓮前進,應該

已經不遠了。


    「他常說,他到花蓮,會在夜晚,到一個神秘的月光沙灘上,靜靜的

看著海。」


    阿德聽了之後,看了看窗外,然後指指天空。我看著天空,今晚是滿

月,萬里無雲,月亮近的像是從大氣層垂掛下來似的。

11.

    到了花蓮時,已經過了午夜了。


    「我想他應該在北濱公園再往北一些吧,記得那裡有一大片沙灘。燈

塔也差不多是在那個方位。」


    阿德把車停好之後,我們便往海岸走去。原本還有路燈,後來完全沒

有光了,阿德拿出兩個手電筒,一個給我,一個他自己拿著。步道的距離

不長,到了盡頭之後,接著就是沙灘。海浪的聲音越來越接近,有時候會

踩到別人烤肉留下的殘餘物,越往海岸,沙灘上的東西就越少。除了我和

阿德,海灘上沒有其他的人。


    「小珍,你看,天空的星星好亮。」

    阿德對我說。我抬頭一看,滿天星斗,真的好美。


    「阿德,真是謝謝你義氣相挺。」


    阿德點了點頭說:

    「沒什麼,小意思。」

    接著,他似乎語重心長的說:


    「以前,我和我太太談戀愛時,也是這樣衝動。年輕的時候就要好好

把握時間,即使有的事情覺得很蠢,覺得很不理性,可是,當妳老了之後,

這些記憶就是你的寶物,妳會很慶幸自己曾經這麼衝動過。年輕只有一次,

過了,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年少的愛戀也只會有一次,如果錯過了年少的

癡情浪漫愚蠢,就直接迎接中年的世故成熟的愛情,那樣的話一生之中都

會覺得可惜。」

    我對阿德微微笑,他說的沒有錯,他說的很對......


    阿德停下了腳步,他指指前方:


    「那裡有個人,我想就是他了吧。」


    我順著阿德指的方向看過去,的確有一個人站在那裡。阿德示意他在

這裡等著我。我獨自一人往前走去。他就站在海浪衝上岸後的終點處,我

喊了他的名字:


    「印明?是你嗎?」

    那個人驚訝的轉過頭來。


    「玲珍?妳......怎麼會在這裡?」

    「妳怎麼來的?」

    「妳明天不用上班嗎?」


    阿明情急之下慌張的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微笑著搖搖頭回應他。

他看見我的微笑,喜悅之情漸漸浮上他的臉。我和阿德招手示意,讓他知

道是阿明沒有錯,他也搖搖手回應我。

    「那是妳的朋友,他帶妳過來的嗎?」


    我點頭,阿明接著說:

    「他一定是妳很好的朋友。」

    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我就從那個故事開始說起,我問他:

    「你上次說的那個海岸,就是這裡吧!」


    我們坐在沙灘上看著海,月光真的就像是銀粉似的,灑在眼前的世界。


    「是啊,就是這裡,我喜歡坐在這裡,看著眼前的海,我會以為我眼

前的世界就是全部,其實我是一隻海裡的生物,世界沒有陸地,我浮上海

面,為的就是看看眼前的靜謚的海。」

    「那你有看到那個男孩,那隻大魚,或是男孩的父親嗎?」

    聽到我這麼說,阿明似乎有點驚訝我還記得他說的這個故事,他笑著

搖搖頭。


    「阿明,你們家已經不住內湖了對吧!那棟公寓管理員說,你們家已

經搬走很久了。」


    「你知道了?」

    我點點頭,繼續問他:

    「我想我大概明白你昨天對我吼的話的意思了。你呢?我要反問你,

你現在到底是要去哪裡?真的是要去工作了嗎?你如果告訴我你的秘密,

那我才會原諒你昨天的事情,你要讓我知道你是怎麼了。」


    阿明低著頭聽著,然後把頭抬起來看著前方,他慢慢的,一字一句的

開始述說:


12.

    「這是一段很長的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有個小國的國君,和他的俾女私通而生了一

個男嬰,這是個秘密,絕對不可公開的秘密。然而卻仍被正室知道,在幾

次的衝突之後,俾女帶著男嬰離開這個國家而自力更生。那是一段艱苦的

歲月,男孩於是活在生母的哀傷與堅毅之下,他作著非常卑微低賤的工作,

他感到自卑,但另一方面卻又感到驕傲,他知道他是獨特的,他知道他對

美的事物的感知比多數人敏感,他知道他有憐憫慈悲的心,以及智慧的頭

腦,但他也知道他最大的弱點就是無可扼抑的悲傷,他容易悲傷,容易陷

入自己建構的世界裡逃脫不出來,他是情感的囚犯,他因此變的內向,變

的不敢輕易把情感表現出來。」


    「國家滅了,國王也淪落成一介平民,但他無法忘懷過去,於是他變

的醜陋,他是一個心理受到創傷的可憐的人,無法擺脫過去的陰影卻使他

變的邪惡可憎,他落魄到委屈在俾女的家庭中,而他卻虐待他們。這時男

孩已是少年了,他的血液像是要倒流似的憤怒,於是他對美的感知性因為

這些強烈的情緒而獲得大量的養分,他就像一夜全部綻放的花一樣美麗,

卻也像一夜潰堤的洪水般危險。他容易快樂,卻更容易悲傷,他已經不只

是囚犯,他被悲傷宣判了死刑,卻還告訴自己,死亡之美,耽溺之美。」


    「憤怒的少年於是把所有的病態的耽溺的情感一鼓腦的寄託在愛情上

面,他心裡知道這些情感是不成熟的,是逃避式的,因此他對於這份情感

更是壓抑,他木訥的外表之下藏著熾熱的激情,但無人知曉,也無法知曉

。」


    「當他站在海岸,面向東方,看著海面,他突然想起,那個他來自的

國度,那不是在陸地上,而是在海洋裡,那既美麗又危險,可以觀看卻難

以親近。他想著他的怪異,於是他跳進海裡,卻感到優遊自在,於是他就

認定了他是生活在海裡的物種,他是獨特而美麗又醜陋的生物。只是,他

對於人世之間的諸多錯綜複雜的情感的交互作用,他認為也許那些是他遺

失在陸地上的個性。他能夠向心愛的女人表達愛意嗎?當他說出口了,當

他把那些像是端在手上發燙燃燒著的愛情捧給了對方,對方會接受嗎?對

方不會擔心這些東西燃燒的過於激烈而把彼此都燒成灰燼嗎?」


    「他在海岸上來回走著,思索著自己能夠自由的是哪一邊?自己真正

的歸屬又是哪一邊,他優柔寡斷、進退維谷。」

    我其實已經感到迷惑了,當我單純的如聽著童話般從印明口中得到供

我自行想像的故事時,主導權操之在我,我也並沒有特地去思索當中其實

隱藏著的訊息。我知道,印明的過去有種難以告人的苦衷,使他反而拙於

用言語闡述真正的事實。我看看手錶,已經接近兩點了。我回頭看看遠方

的阿德,他已經不在了,我想他是先回到自己的車上休息了吧。

    從以前到現在,追求過我的人有多少呢?我沒有特別去計算。我對愛

情的幻想度比一般女孩低的太多了,反過來說,那些追求的男士們,我竟

然沒有真正去了解過他們其中的任何一人,就直覺的回絕他們了。也許我

才是最自閉的人,關閉自己愛情的那一扇窗,自己密不透風的。相反的,

印明則是用單純率真的表情說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故事,他是如此的虛幻,

讓我總想繼續聽著他的童話故事,我現在明白了,我把自己投射到他的身

上,也許我內心深處早想踹開那扇窗,我從未發現;我喜歡跟著他說的事

情線索的脈絡,潛意識裡探尋那個屬於我的愛情與外界的幽幽小徑;或者,

我只是單純的,下意識的,對印明那諱莫如深,隱藏在單純木訥外表之下

的外人難以窺見的「印明」,感到好奇、感到吸引、被那那寓言般神秘的

魅力深深吸引。就像夜晚的太平洋,深海底下,孕育萬千物種,危機四伏,

但又讓人不得不有探尋究竟的衝動,這都來自一個前提,那是美的,使人

想要知道,想要看見。

    「印明,你覺得,你是屬於哪一個國度的人呢?」


    「我的國度在北方、在海底、在一個人世糾葛的禁區之中......」


    「那......當你站在海邊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是在尋找,那個海底國

度的生物的形影呢?」

    我們的對談變的晦澀了起來,但那難以言傳的隱私似乎也只能用類似

暗語的形式,像分解一部電影般,從各種物件逐一推理,去推敲躲在電影

幕後的導演的心。


    「我父母跟你父母不一樣,他們的婚姻不被祝福,他們只是因為被愛

情沖婚頭了才不顧一切的在一起,他們的愛情是情感的、不理性的。所以

真正組成家庭之後,現實的壓力襲來,他們不被祝福的愛情馬上經不起考

驗。像畫在紙糊成的布幕上的看似美麗的圖像,風一吹就被撕碎了。」


    「當他們發生衝突時,我會躲在桌子底下發抖啜泣,我告訴自己,這

一切都是一場夢,我並沒有出生過,他們在作愛之前就冷靜了下來,這是

一部不好看的電影,忍耐一下,就會散場了。然後,不論有什麼暴力的聲

音,都只是這場夢、這部電影,的配樂,以及幻聽罷了。」


    「只是,往往我的眼裡最後看到的仍是殘酷的,滿地的碎玻璃、散亂

的頭髮、紅腫的臉頰、臉上的抓痕,以及無言坐在客廳兩角的我的父母,

他們總在分別私下的場合對我說:『這麼苦,我們去死好不好?』而我不

知何言以對。但是長大了的我,假使我的意識回到過去的那個男孩的軀殼

裡,我會用力的對她們吼叫:『你們全給我去死吧!』」

    但是阿明的述說反而不再是童話故事,而是再寫實不過的呈述。他的

眼神不像說故事時的迷離,那像是在遙想一段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話似

的神情;而現在,卻是平實、沒有情緒、不悲不喜的述說著。

    月亮由海平面緩緩的爬上了頭頂,然後緩緩的往我們身後落下,我們

的影子也從身後,慢慢的移轉到了前方。我和他和我們的兩個影子在沙灘

上像在合演一齣戲,這齣戲完全不用動作,只有對話、以及四周景物的變

化,我們不用表情,只需要靜靜的聆聽、緩緩的述說。那不是侯麥的電影

般總是對話不斷的的嘮叨,也不是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的長鏡頭裡的構圖

場面調度碰撞出的靜謚而有張力的故事性。這比較像通俗電影裡穿插的愛

情故事,似乎不怎麼特別,但是如果仔細聆聽,這是一段悲傷故事。

    「高中畢業後,我正式和他們決裂了,我到新竹去,他們留在內湖。

我幾乎沒有回來過。我到了外頭,我以為我從悲傷的牢籠裡被解放出來了,

我以為我已經回到了大海般自由,而且這不是我原本以為的海,而是像南

灣海洋那種熱熱鬧鬧饒富生機的海。我再也不會眼神迷離的述說些神秘的

故事,我會笑、會和同學大聲聊天。但我卻不曾發覺,基於逃避的心理,

永遠得不到真正的自由。我和爸媽之間沒有什麼交集,更沒有化解過什麼。

因此,在年幼時即劃下的傷痕,持續的使我疼痛,但那些喧鬧卻變成了我

的麻醉。我不知不覺的把情緒發洩在我的女友上,我總是容易鑽牛角尖,

她任何一個動作,我都太敏感以致於彼此都很疲累。我總是愛生氣,我總

是讓她不愉快。偶爾,因為我是如此熱情,她愛我像愛上熾熱的陽光般感

到溫暖;但更多時候,我是如此黑暗,我們憎恨彼此像仇人般不共戴天。

我們就像極力拉扯的橡皮筋,我們的精神就快要跟著繃斷了。」

    「有一回,有一個男生跟她交談,我非常的憤怒,我怒罵她,羞辱她,

我那時心理只有憤怒,但現在我明白,因為我的家庭讓我性格不安,害怕

失去,渴望關愛,所以佔有,我憎恨父親對母親的虐待,結果我卻用一樣

的方式虐待我的女友。只是,現在才明白,為時已晚......」

    「我總是覺得,我被怎樣對待,我感到痛苦,我希望她永遠不要離開

我分毫,我以為我這是愛,我錯了,我把她綁的死死的,我動輒把佔有慾

表露出來,我總是對她發脾氣,我會大吼:『那妳走啊!妳去跟別人在一

起啊!妳滾啊!妳以為妳是誰!』我其實根本不希望她走,我只是在掩飾

我的脆弱,我其實害怕孤獨,可是又為了無聊的自尊心而否認,所以展現

出強勢的態度,我討厭這樣的自己,所以我想懲罰自己,我希望女朋友不

要離開,我自私的潛意識裡希望女友就是這樣會忍受我的人,我希望世界

上有人能忍受我永遠長不大的無理取鬧。我總是逼她......」

    「我好自私,我的世界只有自己,我忽略了女友同樣來自貧困的漁村

單親家庭,她很堅強,很成熟,比我成熟不知道多少。但她一樣脆弱,一

樣渴望真正的愛她的人,可以關懷她的人。她看到我身上有和她一樣從艱

困成長的堅毅,卻發現我沒有她那種成熟處理情緒的個性,我怨天尤人,

鎮日怨嘆。我的一再相逼,一再衝動與情緒化終於點燃了她隱藏內心許多

年的躁鬱,她那天打了我,憤怒的流著眼淚說:『你為什麼總是以為你是

全世界最可憐的人?你憑什麼這樣以為?』那一刻我被她打醒了,我想起

她曾說過,幼年的她,在故鄉的漁村,目送著自己的父親出海捕魚之後,

看著爸爸的背影,直到背影消失在大海之中,再也沒有回來過。她與母親

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再痛苦的歲月都捱了過去。她看著大海成長,她的心

胸也比我開闊,後來,她告訴那個流著眼淚的自己:『爸爸航行到海天一

線之際,就上了天國,然後在那一邊守護著她。』然後收起了眼淚,收起

了怨恨海、怨恨天、怨恨自己的心理,她不再自責自己沒有攔阻父親,不

再認為自己的不加攔阻害死了父親。」

    「之後那幾天我跟她沒有聯絡,直到我聽見她的消息,趕緊不顧一切

到花蓮來找她。有人看見她站在海邊的堤防上,那不是沙岸,底下有許多

危險的礁石,她的精神恍惚,口中唸唸有詞;直到被救上岸,口裡還在念

著:『我要去把我的爸爸救回來......我要去把我的爸爸救回來......」

到那時,我才知道,我是全世界最幼稚的人,而且我不知珍惜,把最原始

非理性的情緒,用愛的名義,無限制的往外宣洩。我根本不懂愛,我只是

以為,有了愛情,我的生命就有了寄託,我就有可以傾訴的對象,就有人

可以關愛我,使我像五歲的孩童面對父母般,可以用哭鬧的方式要一根糖

果吃。我坐在她的病床邊,握著她的手,像五臟六腑都要挖出來似的痛哭

失聲。她那時已經冷靜許多,她對我說:『印明......我跟你說過很多次

了,人不要被過去的事情所羈絆,不要因為小時候沒有得到家庭的關愛,

長大了,就覺得一定要從愛情來彌補,這樣的話,對方絕對會受不了的,

因為沒有人有義務當另外一個人的情緒垃圾桶。你真的要明白,如果你不

明白,以後你會活的比較辛苦,你會容易發脾氣,容易跟人吵架,我是為

你好,才跟你這樣說,這些話雖然不大中聽,可是是真正對你好的,我不

是講些哄你的話就好了,這樣的話你的情緒問題永遠沒辦法治好,你要學

著控制自己的情緒,知道自己為什麼這麼容易鬧情緒,知道原因之後,就

要有勇氣去克服它......我也是這樣過來的,從小,我就好幾次想要跳下

去游到海天交界處,去把爸爸找回來,我不能忍受沒有爸爸的日子,可是

後來,我還是想通了不是嗎?所以我希望你也能想通......我昨天....精

神不大好,有點失控,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哭的像要昏過去似的,我以

為我會害死她,就像父親拿著菜刀做勢要砍母親,而躲在桌子底下的年幼

的我,以為他真的作了。我是如此害怕,而現在,我卻差點作了一樣的事

情。」

    「那一刻,我全都懂了。然而,我也明白的知道,我沒有資格再愛眼

前的這位,因為溺水導致腦部缺氧尚待觀察躺在病床上的女子在一起了。

這是真正的悲傷......」

    「我突然想到,爸媽,他們都老了,很多事情,我覺得我不應該再放

在心上了。我撥了通電話回家,是我媽接的,我跟她寒喧了幾句,我的語

氣似乎不大一樣,媽很高興聽到我的聲音,她還叫我爸聽,我一時不知道

要說什麼,只跟他說要注意身體。我媽後來跟我說,那間房子沒辦法住了

,我問為什麼?她說,那間房子屋主要收回去了,她們有找到另外一間小

房子,在汐止,比較差,但還可以。我聽了,只有簡單的應和了幾聲。」

    「畢了業的現在,我回來這裡看看,到處走走,看著以前熟悉的景物,

同學說我變了,變的比較冷靜成熟,我覺得還不夠,我還是太衝動,我還

是情緒化,我想起以前的我,我不愛說話,雖然心理有許多事情壓抑著,

但因為年少,思緒比較簡單,不會到激動的程度。那時我心理想,我只要

能夠看見喜歡的人,看著她,羨慕著她,這樣我就感到滿足,我會用很隱

誨的方式暗示我想表達的痛苦,我甚至還私底下洋洋得意自己說了某個沒

有人聽的出來的謎題,我塑造了一個神秘的境地,充滿幻想的象徵,玲珍

,妳總是聚精會神的聽著,妳的眼睛盯著我,好像我的眼睛裡有某種妳很

好奇的東西,相對的,我喜歡妳的眼裡深處的單純,也喜歡妳眼裡深處對

於那些神秘意像事物的某些複雜的聯想,我不知道妳在想什麼,但是我想

的是,我把訊息用寓言說了出來,然後我猜想妳完全懂我的意思,妳知道

我的心理有許多痛苦而晦澀難言的東西,我當妳聽見了我的秘密,因為我

總是在妳的眼睛裡看到一個很美的靈魂,而我正在與她對話;她就是潛藏

中的另一個更真實的妳。我自己總是如此猜想。」

    「我想,我只要用某種機制去處理,很多事情就可以變的單純。在這

附近看到少年時的景物,我可以回想起很多以前的我的單純,說來好笑,

也許,少年的我反而比現在還要成熟。」


13.


    我靜靜的聽,靜靜的聽,這些都是真實故事,但是不知怎麼的,我覺

得神秘的色彩反而更加濃厚。也許,因為這些是我難以觸及,也從未觸及

的悲傷國度,因此我像個異鄉人般,一時之間手足無措。只是,印明說的,

他以為的從我眼中看到的靈魂,會是哪一個自我呢?缺乏悲傷故事的人,

是不是也就缺乏浪漫的個性因子呢?我想,在神話的背後總是人性的反射,

也許我其實從以前,就在尋找在我的生活之外我不了解的世界吧!只是高

中畢業後就沒再看過像印明般的人。而日常的生活催化不了其他靈魂的甦

醒,我也許早就想證明,像我這樣平凡的女子,也可以感知到,像印明這

種人可以感知到的,如浸盈在靈魂漫遊之富饒之海般,人性最角落最精華

最閃閃發光的體驗。我發現,我聽著聽著,眼裡早已泛著眼淚。

    「只是,當看到空無一人的公寓時,仍然不自禁的悲從中來,感覺到

遺失的時間裡,連帶著許多不可回歸的東西,也跟著遺落了。當我回首一

看,像是一片廢墟以及一片花海兩個影像溶鏡在一起,溶入、溶出、溶入、

溶出......那晚,我的精神不大好,不自覺的又掉入悲傷的境地裡難以自

拔......」

    「我很對不起妳,我那天對妳不小心發了莫名其妙的脾氣,但是請相

信我,那不是現在的常態,我現在情緒好很多了。」

    印明這時從海灘上站了起來,向我深深的一鞠躬道歉。這時竟然已經

過了黎明,快要日出了。這一個晚上,像是好幾年似的漫長。

    「沒關係啦!我那天也心情不好啦!而且我還是第一次打架,打的蠻

過癮的,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像那天那麼『情緒化』過。」

    我把阿明拉坐下來,不過,畢竟是熬了一個晚上,實在也是疲累了,

他被我一拉,重心有點不穩,我拉了他一把,我自己身體也歪掉了,印明

便跌坐下來,和我跌坐成一團。即使是和同事朋友打鬧,我好像幾乎沒和

男生這麼親近過,他的兩手撐在地上扶住自己不整個趴到我身上,我則是

下意識的用手托住住他的胸膛,我們兩個都笑了。


    這時旭日東昇,太陽從海平面往上緩緩的升起,金光閃耀著,海面波

光瀲灧,金光從波浪作出了各種不同角度的反射,整個海面看過去就像一

條又一條的金鍊子似的。幾隻海鳥在空中盤旋,很遠的海面上,漁船剛剛

出海。


    眼前看著此情此景,皮膚碰觸感覺的到印明的身體的體溫,我不自覺

的把手環抱住他,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看著海,金黃色的海。


    此時的時間像是靜止了。

    阿德不知道怎麼樣了,我和印明走回馬路時,阿德的車已經不在了,

我把手機打開想聯絡他,結果收到了阿德的簡訊,他說,他想我們會在一

起很久,他就先回去了,他會幫我跟公司請假的。阿德對我真好。可是家

裡我就不知道要怎麼交代了,管他的,偶爾也讓他們擔心一下,以為我離

家出走好了。

    「印明,你是開車來的嗎?」

    我開口問印明,這時該想著怎麼回去了。


    「不是,我搭火車過來的。」

    「那我們就搭火車回去吧。」


    我跟印明先搭當天早上的第一班巴士到火車站,再搭第一班火車回台

北。搭巴士時,公車上沒有別人,我和印明沒有說話,看著巴士在金黃色

陽光道路上行駛著。到了火車站,距離火車到站還有半小時,印明到一家

小早餐店買兩個漢堡和兩杯奶茶來吃。我等著他,幾分鐘後,我看見他手

提著裝著漢堡奶茶的小袋子,從小巷子裡走了出來,他的背後很遠的地方,

是高聳的海岸山脈,天空則是高遠沒有邊際的藍,而他看見了我,遠遠的

就向我笑著招招手說:「早餐來了。」他的笑容和那背景融合成一幅美麗

的畫。

    火車行駛在東海岸,我們都很累,印明背靠著椅子睡著了。

    我牽著他的手,他的手很大,而且因為有作粗重工作的關係,手掌的

皮膚粗糙,他的手指和手背到手腕的線條感很漂亮,而且手指的筋肉結實,

這是一雙適合彈鋼琴或者彈琵琶的手。這時他不知道是不是在作夢,還是

裝作睡著,他的手微微的用力把我的手握的更緊了。

    我看著火車的窗外,窗外是一幅接著一幅的,寧靜的山、寧靜的河谷、

寧靜的太平洋。

 
 
 
 



    ---End---    08/07/2004    Milstein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milstei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